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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云诗

浮光掠

立春的薄雾漫过菱湖镇时,沈青禾在蚕丝工坊的旧木柜里翻到了母亲的手札。泛黄纸页上洇着三十年前的桑叶汁,字迹在晨光里舒展成蚕宝宝啃食嫩叶的沙沙声。七爷蹲在门槛上卷烟丝,枣木拐杖倚着的陶罐里,去年晒干的蚕茧正飘出栀子花般的清香。

苏蘅踩着露水推开吱呀作响的板门,怀里抱着从镇卫生院取回的牛皮纸袋。X光片在木桌上铺开时,母亲冷冻右掌的骨节纹路竟与工坊梁柱的榫卯结构惊人相似。"你外婆常说,蚕丝是活着的月光。"七爷用生满老茧的拇指摩挲片子上交错的掌纹,"八三年发大水,你妈就是攥着蚕种游过古运河的。"

拆迁工地的轰鸣声在午后变得遥远。青禾摸着工坊墙上深浅不一的刻痕——十三道横线记录着她从襁褓到及笄的年轮,最上方还留着母亲用织梭刻的半阙《天工织锦谱》。当她的指尖触到那道未完成的蚕眠纹时,梁上突然坠下半幅褪色的绸缎,缎面洇开的茶渍恰似1984年母亲在改制会议晕倒时打翻的搪瓷缸。

"当年三十八位缫丝女工的遣散费..."七爷忽然掀开地砖,露出裹在油布里的账本,"都换成蚕种缝在你妈的棉袄夹层。"账页间的桑叶标本惊飞一只玉带凤蝶,蝶翅掠过苏蘅发梢时,她看清每片叶脉都是女工们用发丝绣的姓名。

夜雨敲打窗棂时,青禾在阁楼发现生锈的铁盒。盒里装着母亲参加南大文学社时的诗稿,泛潮的稿纸上有她熟悉的字迹:"蚕吐尽最后一寸光明,只为包裹未破晓的黎明。"诗句下方压着张泛白的合影,穿的确良衬衫的年轻女子们站在蒸汽缫丝机前,胸前的厂徽被1984年的阳光镀成金色。

拆迁队闯进工坊那日,青禾正擦拭着母亲用过的缫丝锅。铁器相撞的声响惊动了梁间燕巢,雏鸟坠落的瞬间,七爷突然展开那幅浸透桐油的《蚕神十诫》。戒条在风中飘成丝线,接住坠燕时竟织出半透明的茧房。工头愣怔地望着掌心飘落的蚕沙,沙粒滚过明代拴船石上的青苔,显露出三十年前改制文件缺失的附件页码。

"该续上你妈没织完的锦了。"七爷将温热的木梭放进青禾颤抖的掌心。当第一缕蚕丝穿过清代提花机的竹综眼,苏蘅看见拆迁公告在晨雾中褪成宣纸,母亲的诗句从裂缝里生长出来——"每个茧都是未寄出的家书,写满月光晒不干的絮语。"

镇上的老人陆续聚到工坊檐下。周裁缝送来压箱底的湘绣被面,被角还留着1978年产房消毒水的痕迹;茶馆阿婆抱来装订成册的《菱湖蚕事》,书页间夹着不同年份的桑叶标本。当青禾将母亲的诗稿放进缫丝锅蒸煮时,纸浆在沸水中舒展成经纬,三十八位女工的名字在绸面上泛起荧光。

惊蛰的雷声滚过古运河那天,最后一匹锦缎从木机垂落。缎面星图不再是冰冷的数字投影,而是母亲们用夜班时攒下的蚕茧灯串成的银河。拆迁队的挖掘机在绸缎展开时突然熄火,引擎盖上落满新孵的蚕蚁,工头工作服的第二颗纽扣无端松动——那正是1984年改制时消失的最后一枚公章。

七爷在暮色中点燃蚕茧灯,暖黄光晕里浮动着三十年的人影幢幢。青禾望着绸缎上流动的星图,终于读懂母亲留在染色体端粒里的密码:每代蚕蜕去的皮,都化作了照亮后来者的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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