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引

梅子黄时的雨丝缠住蚕房檐角，青禾掀开第七张蚕匾，指尖陷进泛潮的桑叶堆。本该雪白的蚕宝宝通体泛着奇异的琥珀色，像封存着1987年母亲在省农科所实验失败的药剂瓶。七爷用老秤砣压住被风掀动的蓝印花布，布上褪色的并蒂莲突然渗出深红——那是去年冬至苏蘅补绣时刺破的指尖血。

农科所的面包车碾过青石板那天，穿白大褂的林渡抱着恒温箱闯进工坊。箱盖上1993年的检验标签尚未剥落，青禾瞥见母亲清秀的钢笔字迹：实验组编号038。林渡推眼镜时露出手腕的条形码刺青，编码末位与母亲诗稿的页码诡谲重合。

"是噬菌体。"他指着显微镜下的蚕尸，菌斑在目镜里绽成母亲常画的木樨花。七爷突然掀开地窖的松木盖板，1978年的备用蚕种在陶瓮里泛着青苔味，瓮底沉着半块刻有"南缫"字样的铜牌——正是改制时失踪的厂牌右半阙。

苏蘅在蒸煮蚕具的大灶前睡着了。梦里三十八双女工的手在蒸汽里翻飞，将噬菌体编成端午节的百索绳。母亲年轻时的声音从灶膛爆裂的桑枝中传来："蚕睡了四回，人才能醒一次。"惊醒时灶灰里显着半枚带菌丝的指纹，与她藏在卫生院档案袋里的母亲工伤记录完全吻合。

拆迁队的探照灯刺穿雨幕时，蚕匾里的琥珀蚕突然开始吐丝。金线在雷声中织出立体茧房，将工坊梁柱的霉斑转化成1984年的车间生产图表。林渡的恒温箱发出蜂鸣，冷冻的038号菌株在玻璃管里苏醒，吞噬了拆迁公告上的红色公章。

七爷往蚕神像前的陶盏添了新醅酒。酒液荡开的光圈里，青禾看见母亲穿着实验服站在无菌操作台前，将铜牌碎片埋进菌种培养皿。当年失败的变异蚕种，此刻正在她掌心化作流动的金沙，沙粒滚过林渡的条形码刺青，拼出母亲未发表的论文标题——《蚕眠期染色体隐性表达》。

子夜最疾的雨点击穿瓦片，却在坠入蚕匾前凝成冰珠。青禾握紧母亲用过的采茧刀，发现刀柄缠着的蓝缕原是南缫厂最后一匹双绉的边角料。当林渡将菌株注入琥珀蚕的食道，整个工坊的霉斑突然开始移动，在墙面拼出改制前缫丝女工的考勤表，缺失的038号正是母亲主动放弃的正式工编制。

启明星升起时，第一枚金茧裂开细缝。翅膀还粘着黏液的蚕蛾破茧而出，翅面粉尘在林渡的镜片上显影——竟是母亲那本被雨水泡糊的《天工织锦谱》缺页。七爷突然笑出三十年前的咳嗽声，将铜牌残片按进拆迁队留下的混凝土裂缝，裂缝里瞬间长出开着蓝花的蚕豆苗，豆荚爆裂声与1987年实验器皿的炸裂声重重叠叠。

青禾接住飘落的蚕蛾，触须在她虎口烫出两枚朱砂痣。苏蘅翻开卫生院尘封的接生记录，038号产妇的姓名栏里，母亲的字迹在雨渍中渐渐浮现，而新生儿脚印旁印着的，竟是林渡腕间条形码的前九位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