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裹着热浪扑进西厢房,阿棠把最后一件素纱衫叠进螺钿匣子时,檐角铜铃突然乱响。
两个粗使婆子抬着鎏金屏风经过,扬起的灰尘迷得人睁不开眼。
"姑娘快看将军送来的妆奁!"阿棠用帕子掸着红木箱笼上的浮灰,雀跃地揭开盖板,"南海珍珠帘、掐丝珐琅镜,连胭脂盒都是苏工錾刻的并蒂莲呢。"
林清晏指尖抚过冰凉的铜锁,忽然嗅到丝缕沉水香里混着铁锈味。
那是沈氏惯用的香,混着管家娘子袖中常揣的玄铁钥匙——昨夜她故意让阿棠把将军赏的妆奁放在明面,果然有人来碰过。
游廊转角忽然传来箱笼倾倒声。
六个穿靛青比甲的丫鬟抬着紫檀木榻横在路中,领头那个甩着水红汗巾子笑:"侧夫人且候着,三小姐要搬去东跨院赏荷呢。"
阿棠气得揪住汗巾子:"这明明是去梧桐苑的路!"
"哟,梧桐苑离将军书房就隔道月亮门。"鹅蛋脸丫鬟故意踩住林清晏裙角,"可惜山鸡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您说是不是?"
林清晏踉跄扶住木榻雕花,霎时被浓烈的龙涎香呛得喉头发紧。
这香气裹着管家娘子恶意的窃笑,还混着沈氏佛珠浸透的檀腥气——那老妇今晨定是跪在佛堂诅咒她呢。
"让开。"沈昭的声音裹着剑鞘冷铁声撞进人群。
他玄色箭袖还沾着演武场的沙尘,目光扫过林清晏泛红的腕子时,拇指重重碾过剑柄螭纹。
鹅蛋脸丫鬟慌忙跪倒:"是三小姐要奴婢们......"
"三妹妹此刻正在大相国寺祈福。"沈昭剑穗扫过木榻上未干的桐油,几滴浊液正巧溅在丫鬟眉心,"母亲跟前的王嬷嬷,上个月也是摔在这桐油上折了腿?"
林清晏适时晃了晃身子,袖中藏着沾过姜汁的帕子往眼尾一抹,顿时咳出泪来:"许是日头太毒,妾身看这木榻花纹都重影了......"
沈昭突然攥住她欲遮面的手腕。
昨夜他亲手包扎的伤口渗出淡黄药渍,混着此刻新鲜的血珠,恰似雪地里绽开红梅。
"去请太医。"他声音比方才软三分,转头看向小厮时又凝成冰棱,"把这些腌臜东西扔去厨房当柴烧。"
暮色漫上梧桐苑时,林清晏倚着新换的竹丝帘假寐。
阿棠正对着菱花镜比划珍珠璎珞,忽然轻呼:"妆奁底层怎会落灰?"
林清晏瞥过樟木箱缝闪烁的金箔,那是沈氏妆奁暗格独有的鎏金。
她故意打翻茶盏,看着水痕慢慢洇开箱底夹层:"许是路上颠簸,明日晒晒便好。"
窗外忽然掠过黑影,她装作整理屏风,指尖拂过那道新蹭的朱砂印。
白日里混乱中触碰木榻时,她分明嗅到这朱砂混着大相国寺的香火气——就像沈氏佛龛前那串被住持开过光的紫檀珠。
沈昭指尖在朱砂印上重重一抹,鎏金护甲刮下猩红碎屑。
林清晏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将沾着香灰的绢帕轻飘飘落在他靴边:"妾身今早替母亲供佛时,倒不曾见过这般鲜亮的辰砂。"
"大相国寺的朱砂需混着晨露研磨。"沈昭突然扯下她发间歪斜的玉蜻蜓,在对方惊惶垂首时,却将簪子稳稳插回云鬓,"就像母亲佛龛前那盏五更天添的灯油,你说是不是?"
阿棠适时捧来铜盆,水面晃着林清晏苍白的倒影。
她浣手时故意将鎏金护甲浸湿,暗红香灰在清水里晕开卍字纹——正是沈氏佛堂经幡上的密宗图样。
"来人!"沈昭突然将铜盆踢翻,混着香灰的水迹蜿蜒成扭曲的蛇形,"把这些腌臜东西连盆送去母亲院里,就说侧夫人孝敬她添灯的。"
林清晏望着小厮踉跄的背影,指尖悄悄掐住袖中冰凉的玉坠子。
那是今晨从妆奁暗格摸出来的陪嫁物,此刻正沁着沈氏佛珠特有的檀腥气。
暮色染透窗纱时,梧桐苑已换了三重门锁。
沈昭临走前突然驻足,玄色披风扫落案头半枝残荷:"初九府里要摆冰鉴消暑,你......"
"妾身最畏暑气。"林清晏将碎荷拢进帕子,染得指尖尽是嫣红汁液,"倒是将军书房那丛绿萼梅,若是移栽几株到廊下......"
话未说完,东墙外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沈昭按剑的手背青筋暴起,却见林清晏已蹲身去捡碎瓷片。
她借着宽袖遮掩,用染荷的指尖在青砖上画了朵梅花——恰似沈昭盔缨的纹样。
"明日让花匠移二十株绿梅过来。"沈昭突然抬高声音,剑鞘重重磕在门框,"再有人碰碎半片瓦,就滚去马厩刷夜壶!"
更鼓敲过三响时,阿棠正往熏笼添安息香。
林清晏忽然按住她手腕,葱管似的指甲挑起香灰里半片金箔——正是白日里沈氏妆奁暗格脱落的鎏金。
"姑娘,西角门当值的王妈妈托人递话......"阿棠突然噤声,惊恐地望着窗外飘过的纸灯笼。
那惨白的光晕掠过墙根新移栽的绿萼梅,在窗纱投下鬼爪似的影。
林清晏将金箔按进烛台,看着蜂蜡吞没最后一点金光。
她想起沈昭临走前那个未说完的"初九",以及冰鉴里将要盛放的六月雪——那正是沈氏最爱的茶花。
正房方向忽然传来三声云板响,惊起满树昏鸦。
林清晏推开菱花窗,看见十几个丫鬟捧着缠枝莲纹的食盒往佛堂疾走。
最末的小丫头腕间闪过抹金红,竟是半截大相国寺的平安绳——和今晨木榻上的朱砂印如出一辙。
夜风裹着诵经声卷过回廊,将佛堂檐角铜铃吹成乱纷纷的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