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二十五年春,易珊绫站在东宫侧门前,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袖。她抬头望着那朱红色的大门,上面鎏金的铜钉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侧妃娘娘,请随奴婢来。”一个年长的宫女向她行礼,声音恭敬却没有多少温度。
易珊绫微微颔首,跟着宫女穿过重重宫门。她的脚步轻盈,裙裾几乎不发出声响——这是她在易府十几年如履薄冰的生活中练就的本事。作为二品文官易伯臣的庶长女,她早已学会如何在嫡母和嫡妹的阴影下生存。
东宫比她想象中更为肃穆。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反而处处透着一种克制的庄重。回廊两侧的松柏修剪得一丝不苟,假山石上的青苔也被清理得恰到好处,既不失自然之趣,又不会显得杂乱。
“娘娘的寝殿到了。”宫女停下脚步,指向一处名为“静月轩”的院落。
易珊绫踏入院门,只见院内一株老梅斜倚墙角,虽不是花期,却自有一番风骨。她心中稍安,这环境倒与她性情相合。
“娘娘,太子殿下不常来内苑,东宫事务暂由李侧妃在打理。如今娘娘也是侧妃,日后少不得也是要帮着理事的。”宫女继续道,“不过殿下有令,您初来乍到,可先熟悉环境,不必急着理事。”
易珊绫轻轻点头,心中却明白这是太子的试探。她抬眼环视四周,发现院中侍女们虽低眉顺目,却都在暗中打量她这个新主子。
“多谢姑姑提点,”她柔声道,“不知姑姑如何称呼?”
“奴婢姓赵,是静月轩的掌事。”
“那日后便有劳赵姑姑了。”易珊绫从腕上褪下一只玉镯,轻轻放在赵姑姑手中,“一点心意,还望姑姑不嫌弃。”
赵姑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娘娘客气了。”她收下玉镯,态度明显热络了几分。
入夜,易珊绫独自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镜中人眉目如画,却掩不住眼中的忐忑。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想起离家前嫡母的“叮嘱”。
“如今你能入东宫成为太子侧妃,是你嫡姐送给你的福气,你定要恪守本分,好生帮衬你父亲,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嫡母的话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心里。她解开发髻,让青丝如瀑般垂下。明日要拜见太子,她必须养精蓄锐。
次日清晨,易珊绫早早起身,精心梳妆。她选了一件淡青色的衣裙,既不显寒酸,也不会太过招摇。发间簪了一支白玉兰花簪,衬得她气质如兰。
“娘娘,该去拜见殿下了。”赵姑姑在门口提醒。
易珊绫深吸一口气,跟着引路太监来到太子所居的明德殿。殿前侍卫森严,她垂首静候,心跳如鼓。
一个公公走了出来,谄媚一笑:“侧妃娘娘,殿下让您进去。”
太监尖细的嗓音让她浑身一颤。她稳步走入殿内,不敢抬头,只看到前方一袭玄色衣袍的下摆。
“臣妾易氏,拜见殿下。”她盈盈下拜,额头几乎触地。
“免礼。”一个淡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易珊绫缓缓抬头,终于看清了太子的面容。君景彦比她想象中更为年轻,约莫二十一二岁年纪,面容俊朗却透着冷峻。他的眉如剑锋,眼若寒星,薄唇紧抿,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却又内敛沉稳。
“听闻易大人之女知书达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太子淡淡道,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殿下谬赞,臣妾愧不敢当。”她再次福礼。
太子挥手示意她坐下:“东宫不比后宫,规矩没那么繁琐。你既入东宫,便安心住下。孤政务繁忙,恐怕无暇常去内苑。”
“臣妾明白,政务重要。”
太子微微颔首,似乎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你初来乍到,平日无事可四处走走,先熟悉环境。若有需要,可直接告知赵姑姑。”
“谢殿下体恤。”
短暂的会面很快结束。易珊绫退出明德殿时,后背已出了一层薄汗。太子比她想象的更为威严,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让她不敢有丝毫懈怠。
过了不久,赵姑姑送来了一些东宫之前的名册账本,让她先学着看。随后的三日,她足不出户,将整个东宫的人事用度摸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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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清晨,东宫突然传来消息,太子昨夜批阅奏折至深夜,今晨起身时略感不适。
易珊绫立刻命人准备了一盅冰糖雪梨汤,亲自送往明德殿。殿前侍卫本想阻拦,却听殿内传来太子的声音:“让她进来。”
太子半倚在榻上,面色略显苍白。见易珊绫进来,他微微挑眉:“孤不过是小恙,何劳侧妃亲自前来?”
“殿下为国操劳,臣妾理当尽一份心。”易珊绫将食盒放在案几上,轻声道,“这是冰糖雪梨汤,最是润肺止咳。殿下若不嫌弃,不妨用一些。”
太子看了她一眼,示意身旁太监试毒后,才接过瓷碗。他浅尝一口,眉头舒展:“味道不错。”
“殿下喜欢就好,”她敛眸,遮去眼底的欣喜。
“有心了,”他放下碗,似笑非笑看着她,“听说近日你看了不少账册名录,对东宫上下清楚了不少?”
“臣妾想着,既入东宫,总要尽些本分。”
太子沉默片刻,突然道:“东宫内务向来由李侧妃打理,但她近来身体欠安。你若有意,可协助处理一些简单事务。”
这突如其来的信任让易珊绫受宠若惊:“臣妾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殿下所托。”
自此,易珊绫开始参与东宫内务管理。她处事公允,赏罚分明,很快赢得了下人们的敬重。而太子虽不常来内苑,却每月都会召她汇报东宫事务,对她的建议也多予采纳。
三个月后,李侧妃因病请辞内务之职,太子竟直接命易珊绫全权接管。这一决定在东宫引起不小波澜,尤其是另一位侧妃张氏,更是明里暗里表示不满。
侧妃张氏,父亲是一品兵部尚书,她的家世身份极好,只是行事张扬,太子并不喜她。
她常常讽刺易珊绫,明里暗里总是嘲笑她庶女的身份,还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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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太子来静月轩的次数明显增多。有时是询问东宫事务,有时只是静静地喝一杯茶。易珊绫渐渐发现,在人前的冷峻太子,私下里竟也有疲惫和孤独的一面。
一次,太子批阅奏折至深夜,竟直接来到静月轩。易珊绫早已睡下,被赵姑姑匆忙唤醒时,只见太子已坐在外间,面前摊开一份奏折。
“殿下?”她匆忙披衣起身。
君景彦抬起头看她,眼里布满血丝:“孤吵醒你了?”
“臣妾不敢。”易珊绫连忙命人备醒神茶,“殿下天色已晚,怎的还不休息?”
太子揉了揉太阳穴:“北境军报紧急,需即刻处理。”他顿了顿,“孤知道你通晓文墨,这份奏折,你也看看。”
易珊绫大惊:“殿下,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宗规矩……”
“孤准你看,谁敢多言?”他语气坚决。
易珊绫只得接过奏折,仔细阅读。这是一份关于北境粮草供应不足的急报。她思索片刻,谨慎道:“臣妾愚见,或可从江南漕运调拨部分粮草应急,同时命北境周边州县开仓放粮,以稳军心。”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与孤所想不谋而合。”他提笔在奏折上批阅,随后突然道,“珊绫,你可知为何孤一直未立太子妃?”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易珊绫手足无措:“臣妾……不敢妄测。”
太子轻笑:“朝中各方势力都想往东宫塞人,孤不愿成为他们博弈的棋子。”他直视易珊绫,“但是你不同,你背后没有复杂的势力网,你的聪慧和才干都是你自己的。”
易珊绫心跳如雷,不敢接话。
太子起身,走到她面前,竟伸手轻抚她的发丝:“你替孤打理东宫诸事实属不易。”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若来日孤君临天下,便让你自拟封号,给尽你荣华富贵可好?”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易珊绫脑中炸开。自拟封号?
“殿下,”她声音颤抖,“臣妾何德何能……”
太子收回手,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时候不早了,你歇息吧。”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易珊绫一人呆立原地。
那一夜,易珊绫辗转难眠。太子的许诺意味着什么?是真心赏识,还是另有考量?她抚摸着被太子触碰过的发丝,心中既甜蜜又忐忑。
次日,张侧妃来了。
“妹妹真是好手段,”张侧妃摆着腰肢进来,“殿下一有空就来静月轩,不若妹妹教教姐姐怎么做到。”
“姐姐说笑了,妹妹哪儿有什么手段,殿下来静月轩,不过是听妹妹汇报内务罢了。”
“内务?”张氏嗤笑,“殿下从前可是鲜少过问东宫内务。妹妹既得殿下如此宠爱,何不干脆请殿下立你为太子妃?反正东宫如今没有女主人,妹妹又独自掌管内务,与太子妃有何区别?”
这话戳中了易珊绫的心事。她强自镇定:“姐姐慎言,太子妃人选关乎国本,岂是你我可以议论的?”
张氏冷哼一声:“妹妹倒是谨慎。不过……”她压低声音,“你以为殿下真会立一个庶女为后?别做梦了。”
说完,张氏扬长而去,留下易珊绫面色苍白地站在原地。
是啊,她只是个庶女,凭什么奢望那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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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平二十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易珊绫站在静月轩的窗前,望着院中那株老梅,枝头已结出点点花苞,在寒风中倔强地挺立着。
“娘娘,宫里传来消息,皇上……怕是不行了。”赵姑姑匆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
易珊绫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几滴茶水溅在袖口,晕开一片深色痕迹。
自那夜太子——如今该称他为储君了——允她自拟封号后,已过去两年有余。这两年间,她协助君景彦打理东宫事务,渐渐成为他不可或缺的臂膀。而君景彦待她,也愈发不同于对其他侧妃的态度,甚至允许她随意进入明德殿,在他批阅奏折时伴在一旁。
静月轩到明德殿的路,易珊绫已走过无数次。今日却觉得格外漫长。宫人们行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殿外,侍卫见是她,直接放行。推门进去,君景彦正背对着门站在窗前,身姿挺拔如松,玄色锦袍衬得他愈发肃穆冷峻。
“殿下。”易珊绫轻声唤道。
君景彦转过身来,眼下有明显的青黑,显然多日未得好眠。
“珊绫,太医说,父皇不行了。”
易珊绫心头一紧。皇上驾崩,意味着君景彦即将登基,也意味着东宫这些女眷即将面临全新的命运。
“珊绫,你怕吗?”
“怕什么?”
是啊,怕什么,即将逝去的是他的父亲,于她而言,确实没什么。
君景彦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两年多来,他已习惯在她面前卸下部分防备,眼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疲惫。
“珊绫,”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吗?”
易珊绫心跳骤然加速。他说过的许多话在她心头萦绕,但此刻他指的,无疑是那个关于封号的承诺。
“臣妾记得。”她轻声回答。
君景彦凝视她片刻,突然道:“你想好了吗?想要什么封号?”
这问题来得如此突然,易珊绫一时语塞。她原以为那夜的承诺不过是酒后戏言,或是他一时兴起,没想到他竟真的记在心上,且在此等紧要时刻再次提起。
“陛下以为'安'如何?”她试探着回答。
“'安'?”君景彦眉头微蹙,“单一个'安'字?”
易珊绫浅浅一笑:“安宁顺遂足矣。”
君景彦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易珊绫浑身一颤,却不敢躲开。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指尖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
“你总是这样,”他低声道,“不争不抢,知足常乐。”
易珊绫垂下眼帘,不敢与他对视:“臣妾只求安稳度日。”
君景彦收回手,转身望向窗外:“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夜幕降临,静月轩早早点了灯。易珊绫换上一袭淡紫色衣裙。
君景彦来时已近子时。他一身素服,显然是刚从皇上寝宫回来。易珊绫迎上前,为他解下披风。
“父皇……驾崩了。”君景彦声音沙哑。
易珊绫立刻跪下:“请殿下节哀。”
君景彦摆摆手,示意她起身:“不必,”他走到内室,在榻边坐下,“今夜孤在此歇息。”
易珊绫会意,命人备了安神茶,亲自奉上。君景彦接过茶盏,却放在一旁,直接拉过她的手,将她带入怀中。
“珊绫,”他在她耳边低语,“明日开始,孤将不再是太子,而是一国之君。不要挣脱孤,让孤抱抱,好不好?”
易珊绫靠在他胸前,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臣妾不动。”
这一夜,君景彦只是拥她而眠,并无其他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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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日国丧期转瞬即逝。这期间,易珊绫几乎未曾见过君景彦——现在应该称他为陛下了。她按照礼制守孝。
登基前一日,绾夏兴冲冲地跑进来:“娘娘!宫里来人了,送来了明日大典的服饰!”
几个宫女捧着朱漆托盘鱼贯而入,上面覆盖着明黄色锦缎。易珊绫轻轻掀开,不由怔住了——那是一件正紫色的朝服,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凤凰牡丹纹样,华贵非常。
“这……”她手指轻颤,不敢确信。
绾夏却已笑开了花:“娘娘!这制式,怕是要封您为贵妃呢!”
易珊绫心头一跳。贵妃?那可是仅次于皇后的尊贵位分!她一个庶女出身,何德何能……
“别胡说,”她轻声斥责,“陛下自有安排。”
登基大典当日,易珊绫早早起身,在宫女们的帮助下穿上那套华贵的朝服。绾夏为她梳了一个高贵的朝云髻,戴上配套的步摇,整个人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娘娘真美,”绾夏赞叹道。
易珊绫看着镜中的自己,几乎认不出来了。
“走吧,”她深吸一口气,“别误了时辰。”
宣政殿前,百官齐聚。易珊绫站在女眷队列的最前方。殿内传来阵阵礼乐声,庄严而肃穆。
忽然,鼓乐齐鸣,殿门大开。一身明黄龙袍的君景彦缓步而出,面容冷峻,不怒自威。易珊绫随着众人跪拜行礼,心中却涌起一股陌生的情绪——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真的就是那个会在深夜到她房中,拥她入眠的男人吗?
礼毕,大太监赵公公手捧圣旨,走到殿前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东宫侧妃易珊绫,淑慎性成,勤勉柔顺,性行温良,淑德含章,着册封为贵妃,赐关雎宫主殿,另赐封号宸安,钦此!”
易珊绫跪在原地,一时竟忘了谢恩。宸安贵妃?不仅给了她贵妃之尊,还赐了二字封号?“宸”乃帝王所居,“安”则是她所求,二字合在一起,尊贵无比,远超她的预期。
“娘娘?娘娘!”身旁的绾夏小声提醒,“快谢恩啊!”
易珊绫这才回过神来,恭敬叩首:“臣妾谢陛下隆恩。”
起身时,她忍不住抬头望向高台上的君景彦。他也正看着她,目光深沉如海。
册封礼后,易珊绫——现在应该称她为宸安贵妃了——在宫人的引领下来到了关雎宫。这是后宫中最靠近皇帝寝宫的宫殿之一,装饰华美却不失雅致。
“娘娘请看,”引路的太监谄媚地介绍,“这关雎宫历来是宠妃之所居。陛下特意命人重新修葺,就等着娘娘入住呢!”
易珊绫缓步走入主殿,只见殿内陈设无一不精。紫檀木的家具,云锦的帐幔,连熏香都是最上等的龙涎香。书案上还摆着一套文房四宝,正是她在东宫时常用的款式。
“陛下有心了。”她轻声道,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绾夏兴奋地四处查看:“娘娘!这寝殿比静月轩大了三倍不止!还有这小厨房,以后娘娘想吃什么,随时可以做!”
易珊绫笑着摇头:“你这丫头,就知道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