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殿门，易珊绫的双腿终于支撑不住，踉跄了一下。绾夏连忙扶住她：“娘娘！”

“回宫。”易珊绫咬牙道，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她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显露脆弱。

轿辇缓缓前行，易珊绫透过纱帘望着这座她生活了三年的宫城。阳光依旧灿烂，花木依旧繁茂，一切如常，却又面目全非。她忽然想起封后时，君景彦牵着她的手走向宣政殿时说的话——“往后，你便是朕唯一的妻子了。”

唯一的妻子？如今看来，那不过是一句空话。帝王的心，说变就变，连一点预兆都没有。

回到凤仪宫，易珊绫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内室。她拿起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二十四岁的年纪，眼角已有了细纹。三年来，她为君景彦生儿育女，打理后宫，谨守本分，却换来这样的结局。

“娘娘……”绾夏小心翼翼地进来，“珍华贵妃求见。”

易珊绫猛地抬头：“她来做什么？”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语气太失态了。

绾夏低头：“贵妃说，特来向娘娘谢恩。”

易珊绫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衣冠：“让她进来。”

郑清檀盈盈下拜，姿态优雅无可挑剔：“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易珊绫强作镇定，“珍华贵妃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郑清檀抬头，眼中竟有几分真诚的歉意：“娘娘，臣妾不知陛下会如此厚待。那些封赏，并非臣妾所求。”

易珊绫冷笑：“贵妃这是在向本宫炫耀吗？”

“不敢。”郑清檀再次跪下，“臣妾对娘娘一直心怀感激。若无娘娘提携，臣妾至今仍是奉天楼一介司祝。今日所得，已远超臣妾所愿。”

易珊绫审视着眼前这个女子。郑清檀眼中的诚恳不似作假，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君景彦的心已经给了她，那些封赏、那些殊荣，不过是他心意的外在表现罢了。

“贵妃不必如此。”易珊绫疲惫地摆手，“陛下既看重你，你当好生侍奉便是。”

郑清檀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一拜：“臣妾告退。”

待郑清檀离开，易珊绫终于支撑不住，伏在案上无声哭泣。她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当初那个许诺让她自拟封号的太子，那个立她为后时眼中含情的帝王，为何转眼间就能将另一个女人捧上天？

“娘娘……”绾夏红着眼眶进来，“小皇子醒了，哭着要找母后。”

易珊绫连忙擦干眼泪。怀冀，她还有怀冀。

她快步走向偏殿，将咿呀学语的怀冀抱入怀中。小皇子天真无邪的笑容稍稍抚平了她心中的伤痛。

“母后在这儿，怀冀不怕……”她轻声哄着

夜幕降临，易珊绫独自躺在宽大的凤床上，听着更漏声一滴一滴，如同她心中滴落的血。圣宸宫中的对话不断在脑海中回放——君景彦的冷漠，他的怒火，他提到“檀儿”时的温柔……

她忽然想起那个雨夜，君景彦问她想要什么封号时的神情。那时的她天真地以为，那就是爱情的模样。如今看来，帝王的心，从来就不是她能揣度的。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同样的月光，此刻也照耀着伏莘宫吧？照耀着那个得到帝王全部宠爱的女子，和那个为她不惜对抗全世界的男人……

易珊绫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她终于明白，在这深宫之中，最奢侈的不是凤冠，不是珠宝，而是一颗永不改变的帝王真心。而她，终究是错付了。

————

建章宫的熏香浓得令人窒息。易珊绫跪在冰凉的地面上，额头紧贴手背，保持着最恭谨的姿势。太后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每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她的脊背。

“皇帝已经整整一月未上朝了。”太后的语调平静得可怕，“奏折堆积如山，大臣们跪在宫门外哭谏，他却只顾陪着那个郑氏。皇后，这就是你治理的后宫？”

“臣妾……曾劝谏过陛下……”

“劝谏？”太后冷笑一声，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哀家看你是巴不得皇帝沉迷女色，好让你这个皇后独揽大权吧？”

“臣妾不敢！”易珊绫猛地抬头，正对上太后凌厉的目光，又慌忙垂下眼帘。

太后缓缓起身，裙裾扫过地面，停在易珊绫面前。一双保养得宜的手抬起她的下巴。

“珊绫啊珊绫，”太后忽然换了亲昵的称呼，声音柔和下来，“哀家一直很看好你。从你入东宫起，哀家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可如今，你怎么能让一个奉天楼的司祝骑到你头上？”

易珊绫的喉咙发紧。太后的手冰凉如蛇，让她不自觉地战栗。

“臣妾……实在无能为力。陛下他……”

“陛下被妖女迷惑，已失了心智。”太后打断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玉小瓶，塞入易珊绫手中，“你身为皇后，既然陛下昏庸，便要承担起一个国母的责任。”

易珊绫低头看向手中的小瓶。白玉温润，触手生凉，上面雕刻着精美的缠枝花纹。

“这是？”她的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

太后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鬼鸩一品红，无色无味，不会有人发现。”温热的气息喷在耳畔，却让易珊绫浑身发冷，“陛下不愿下手，便由你来。”

易珊绫如遭雷击，手中的玉瓶几乎要滑落。太后是要她……毒杀郑清檀？

“母后！”她抬头，眼中满是惊惧，“非得这样么，臣妾认识奉天楼的匀楮，只要让他告诉陛下贵妃八字不好，于江山有害……”

“你觉得如今皇帝会听这些荒谬之词吗？”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受惊的孩子：“哀家知道你心善，但是后宫之中，一定要杀伐果断。”她的声音越发轻柔，却字字诛心，“况且这是为着江山社稷的好事，珊绫莫要让哀家失望。”

易珊绫跪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凝固。太后的话再明白不过——要么郑清檀死，要么她这个皇后失势。不，或许更糟，太后既然能给她毒药，自然也能给其他人。

“臣妾……明白了。”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将玉瓶紧紧攥住，生怕太后看出她指尖的颤抖。

太后满意地笑了：“好孩子。哀家就知道你识大体。”

易珊绫机械地点头，脑中一片空白。太后又嘱咐了些无关紧要的宫务，便挥手让她退下。

走出建章宫，初夏的阳光明媚得刺眼。易珊绫站在宫门外，恍如隔世。手中的玉瓶重若千钧，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娘娘？”绾夏担忧地迎上来。

易珊绫摇头，示意她噤声。直到回到凤仪宫，屏退左右，她才瘫坐在软榻上，冷汗已浸透里衣。

她再次取出那个白玉小瓶，对着光线细细端详。瓶身通透，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她轻轻晃了晃，没有声响。鬼鸩一品红……这名字听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无色无味，不会有人发现……太后说得轻巧，可那是一条人命啊！

即使郑清檀夺走了君景彦的宠爱，即使她让自己这个皇后形同虚设，可要亲手结束她的生命……易珊绫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想起初见郑清檀时的惊艳，想起那女子清冷如谪仙的气质，想起她对自己恭敬有加的态度……郑清檀从未对她不敬，从未恃宠而骄。若说有错，也只是错在得到了帝王太多的爱。

“母后！”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宛祈摇摇晃晃地跑进来，扑到她膝上，“母后，陪儿臣玩！”

易珊绫慌忙收起玉瓶，强颜欢笑：“宛祈乖，母后有些累了，让乳母陪你好吗？”

小公主撅起嘴，却懂事地点头：“那母后好好休息。”她伸出小手摸了摸易珊绫的脸，“母后不哭。”

易珊绫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她紧紧抱住女儿。

晚膳时分，绾夏带回消息：三日后陛下要在伏莘宫为郑清檀举办生辰宴，君景彦甚至命人从江南运来了她最爱的莲花，要在宫中造一处临时莲池。

“听说陛下还亲自谱了一首曲子，要在宴上演奏给郑贵妃听呢。”绾夏愤愤道，“那些趋炎附势的嫔妃们，早早就备好了贺礼，生怕落于人后。”

易珊绫静静听着，心一点点沉入谷底。亲自谱曲，他何时为她做过这种事？

她取出玉瓶，在月光下细细端详。太后的话言犹在耳——“为着江山社稷的好事”。是啊，若君景彦继续沉迷女色，荒废朝政，受苦的将是天下百姓。可真要走到这一步吗？

————

第二日清晨，易珊绫带着亲手做的点心和那对玉镯，来到了伏莘宫。守门的太监见是皇后，不敢阻拦，连忙进去通报。

伏莘宫比凤仪宫还要奢华几分。君景彦几乎将国库中最好的珍宝都搬到了这里，处处彰显着对主人的宠爱。易珊绫走在回廊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郑清檀迎出来行礼。她比生产前更加清瘦，却添了几分成熟风韵，一袭淡绿色纱裙，衬得肌肤如雪。

易珊绫虚扶一把：“贵妃不必多礼。本宫听闻你近日胃口不佳，特意做了些点心送来。”

郑清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真诚地道谢：“娘娘厚爱，臣妾受宠若惊。”

两人入内落座。易珊绫环顾四周，伏莘宫的布置处处用心，连茶具都是君景彦最爱的青瓷。她强忍心中酸涩，取出锦盒：“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提前贺你生辰。”

郑清檀打开锦盒，看到玉镯时，明显怔住了：“这太贵重了，臣妾不能收。”

“收下吧。”易珊绫浅笑。

郑清檀再三推辞，最终还是收下了。她亲自为易珊绫斟茶，态度恭敬如初：“娘娘近日可好？小皇子和小公主可还安康？”

“都好。”易珊绫接过茶盏，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陛下……近日可好？”

郑清檀垂眸："陛下一切安好。”

“娘娘，”绾夏匆匆进来，“太后派人来问，您准备得如何了？”

易珊绫深吸一口气：“告诉太后娘娘，本宫……不会让她失望。”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她的心仿佛被撕成两半。一半是那个曾经善良温婉的易珊绫，一半是即将手染鲜血的皇后。她忽然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了。

月光如水，洒在她苍白的脸上。

————

翌日，珍华贵妃暴毙。

易珊绫站在圣宸宫外，望着那扇熟悉的朱红大门，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

“娘娘，陛下在里面等您。”赵公公躬身道，声音压得极低，眼中带着几分不忍。

易珊绫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入殿内。圣宸宫内的熏香浓得呛人，却掩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药味——那是郑清檀死后，君景彦命人日夜熬煮的安神汤药的气息。

君景彦背对着门坐在案前，明黄色的龙袍皱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向来一丝不苟的发冠也有些歪斜。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

赵公公轻轻带上门，殿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易珊绫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曾经挺拔如松的背影如今佝偻如老人，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陛下。”她轻声唤道，缓缓跪地，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君景彦缓缓转身。易珊绫倒吸一口冷气——那张曾经俊朗的面容如今憔悴不堪，眼下青黑一片，双目布满血丝，嘴角因压抑愤怒而微微抽搐。最令她心惊的是他的眼神，那里面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痛苦与恨意。

“砰！”君景彦猛地拍案，案上茶盏被震得跳了起来，“你还敢来见朕？！”

易珊绫没有抬头，只是将身子伏得更低：“陛下召见，臣妾不敢不来。”

“朕问你，”君景彦几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为什么要这么做？檀儿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要下此毒手？”

易珊绫被迫抬头，对上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君景彦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带着浓重的酒气。他喝酒了……那个向来克制自持的帝王，竟借酒消愁？

“陛下在说什么，臣妾不明白。”她强作镇定，声音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君景彦冷笑一声，猛地松开她的手腕，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扔在地上——正是太后给她的那个白玉小瓶，如今已经空了。

“不明白？”他声音低沉如雷，“掖庭在你凤仪宫的暗格里找到了这个。太医验过了，里面残留的，正是害死檀儿的毒药！”

“是臣妾做的。”她不再伪装，直起身子，直视君景彦的眼睛，“臣妾认罪。”

君景彦似乎没料到她承认得如此干脆，怔了一瞬，随即怒火更甚：“她将你视作最亲近的人！她从未想过与你争什么！你始终是皇后，她只是贵妃！贵妃！朕原本以为你心怀宽广，却也不曾想过朕的好皇后也是这般小肚鸡肠之人！”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捅进易珊绫的心窝。她听着君景彦为郑清檀辩护，听着他指责自己心胸狭窄，忽然觉得这一切荒谬至极。

“皇后？”她轻笑一声，眼中泛起泪光，“花烛之礼，椒房之宠，陛下可是想在这后宫里并立二后？”

君景彦脸色一变：“你——”

“陛下可还记得，”易珊绫打断他，声音逐渐提高，“当日册封臣妾为后之时对臣妾说的话？陛下说，臣妾是陛下唯一的妻。”她抬手抹去滑落的泪水，“可是如今呢？我眼睁睁地看着郑清檀走进陛下的心，将陛下占为己有！眼睁睁地看着天下人对陛下怨声载道！陛下可曾考虑过珊绫的处境？”

君景彦眼中闪过一丝动摇，但很快又被愤怒取代：“所以你就要杀了她？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她临死前为你说话，她说要朕时常去凤仪宫看你，不要冷落了你……”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易珊绫。郑清檀……那个被她毒杀的女子，死前竟还在为她说话？她双腿一软，再也抑制不住痛哭。

“是啊，心怀宽广……”她仰头看着君景彦，泪眼模糊中，那个曾经对她温柔以待的男人如今面目全非，“原以为陛下心中有我，原是我声名在外，向来温顺，所以才将我立为皇后的吧？”

君景彦沉默，走到窗边：“朕知道是谁给你的毒药。”君景彦继续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也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易珊绫跪在地上，看着君景彦的背影，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太后的逼迫，知道她的不得已，甚至可能知道她内心的挣扎，但他依然恨她。因为无论有多少理由，最终下毒的是她，害死郑清檀的也是她。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臣妾？”她轻声问，声音平静得不像话，“废后？还是……赐死？”

君景彦猛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你以为朕不敢？”

“臣妾从未怀疑过陛下的决心。”易珊绫苦笑。

君景彦没有回答。他走回案前，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圣旨，扔在她面前。

“朕不会废后，也不会杀你。”他声音冰冷，“怀冀需要母亲，大魏也需要一个体面的皇后。但从此以后，你禁足凤仪宫，非诏不得出。凤印交由张贵妃暂管，六宫事务不必你再插手。”

易珊绫看着那份圣旨，忽然笑了。多仁慈的惩罚啊……留她性命，留她后位，却夺走她的一切权力和自由。从此以后，她将成为一个华丽的傀儡，一个被囚禁在金笼子里的凤凰。

“臣妾……领旨谢恩。”她艰难地叩首，每一个字都像刀割般疼痛。

“珊绫，”他终是开口，“你悔吗？”

悔？

悔什么？

后悔杀了郑清檀？还是后悔将她接入宫中？若是前者，她不悔，即使重来一次，还是会这么选。至于后者，她或许后悔，如果没有将郑清檀接入宫里，或许他会爱她，但更多的，是庆幸，庆幸郑清檀的存在让她没有沉溺在自己美好的幻梦里。

“不悔。”

君景彦背过身去，不再看她：“滚吧。”

易珊绫缓缓起身，双腿因久跪而麻木。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曾经许诺给她全世界的男人，如今留给她的只有冷漠的背影和彻骨的恨意。

走出圣宸宫，秋日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绾夏红着眼眶迎上来，想要搀扶她，却被她轻轻推开。

她一步步走向凤仪宫，脚步沉重却坚定。路过伏莘宫时，她停下脚步，望着那座曾经灯火通明、如今却死气沉沉的宫殿。

那里曾经住着一个叫郑清檀的女子，美丽如谪仙，得到了帝王全部的爱，却也因此丧命。

回到凤仪宫，她命人取来火盆，将这些年君景彦写给她的信笺、送她的礼物，一件件投入火中。火焰吞噬了那些曾经的甜蜜，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娘娘，您这是何苦……”绾夏泣不成声。

易珊绫看着跳动的火焰，轻声道：“烧了干净。”

从此以后，她只是大魏的皇后，君景彦名义上的妻子，怀冀和宛祈的母亲。至于那个曾经深爱着君景彦的易珊绫，就让她随着这场大火，一起化为灰烬吧。

窗外，秋风卷着落叶呼啸而过。

终。

朱砂泪·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