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元十五年春,京城魏府的后花园里,一株老梅树下,两个身着锦缎的小姑娘正蹲在青石板上。年长些的约莫五岁,眉眼如画,正用一根树枝在泥土上写字;年幼的约莫三岁,扎着两个小揪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得认真。
“婳儿,这个字念'书',是阿姐的名字。”魏锦书指着泥土上的字,声音温柔似春风,“父亲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所以给我取名锦书。”
小锦婳歪着头,奶声奶气地问:“阿姐,我的呢?”
锦书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姽婳于幽静兮,这是《楚辞》里的句子。母亲说,你出生那日,满园花开却静谧无声,便取了'婳'字,希望你如幽兰般娴静美好。”
锦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抓起一根树枝,学着姐姐的样子在泥地上划拉。树枝歪歪扭扭地画出了几道痕迹,却不成字形。锦书见状,轻轻握住妹妹的小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婳"字。
“阿姐最好了!”锦婳欢呼一声,扑进姐姐怀里,蹭得锦书衣襟上全是泥土。
这一幕恰被路过的魏夫人看在眼里。她站在回廊下,看着两个女儿,眼中满是温柔。身旁的嬷嬷低声道:“大小姐待二小姐真是极好,处处维护。”
魏夫人轻叹:“书儿自小懂事,婳儿顽皮,她却从不嫌烦。前日婳儿打翻了老爷的砚台,还是书儿主动认的错。”
————
初元十七年夏,花园里传来了银铃般的笑声,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花园里四处奔跑追逐。小的跑的太急,不小心摔在地上,膝盖磕破了皮,哇哇大哭。大的忙追上来,立即蹲下,用手里的帕子替妹妹擦去脏污,不时吹气。
“婳儿不哭,阿姐给你吹吹就不疼了。”她的小脸皱成一团,仿佛疼的是她自己。
“阿姐,我疼……”我抽噎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阿姐从袖中掏出一块桂花糖塞进我嘴里:“吃糖就不疼了。来,阿姐背你回去。”
“阿姐,你真好。”我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耳边小声说。
“因为你可是我的亲妹妹啊。”
————
阿姐才貌双绝,在京城中赫赫有名。她不仅精通琴棋书画,四书五经易是倒背如流,连父亲请来的西席先生都赞叹不已。而我却总是坐不住,先生讲课时总是偷偷溜去玩耍。
“婳儿,女子当以贞静为美。”母亲常常这样训诫我。
每当这时,姐姐就会为我解围:“母亲,婳儿活泼些也不是不好,总归她是高兴的。”
姐姐十三岁那年,在城郊的桃花林里救下了被刺客追杀的太子。那天她本是去赏花的,却意外撞见了浑身是血的太子。姐姐临危不乱,将太子藏在了我们家的马车暗格里,躲过了刺客的追捕。
“锦书姑娘救命之恩,孤没齿难忘。”太子苏醒后,握着姐姐的手郑重承诺。
姐姐只是浅浅一笑,“殿下言重了,臣女不过是尽了本分。”
从那以后,太子的目光就再也没从姐姐身上移开过。他常常借故来府中拜访,每次都会带些珍贵的礼物。有时是南海的珍珠,有时是西域的香料,还有一次,他送来了一架古琴,琴身是用千年梧桐木制成,琴弦是冰蚕丝所制,珍贵无比。
“阿姐,太子殿下是不是喜欢你啊?”我偷偷问阿姐。
阿姐的脸瞬间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婳儿别胡说。”
“我才没胡说呢!”我笑嘻嘻地凑近她,“你看太子的眼神,就像父亲看母亲一样。阿姐的脸怎么这样红,阿姐也喜欢太子!”
姐姐轻轻敲了下我的额头:“再胡说,我就不带你去买桂花糕了。”
我立刻捂住嘴,眨巴着眼睛表示投降。姐姐这才满意地笑了,继续低头绣她的鸳鸯戏水图。
————
初元二十六年,阿姐十六岁,一道圣旨降临将军府,赐婚姐姐为太子妃。整个府邸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只有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
“婳儿,怎么哭了?”姐姐推门进来,身上还穿着试穿的嫁衣,红得耀眼。
我扑进她怀里:“阿姐,我不想你走!”
姐姐轻轻拍着我的背:“傻丫头,阿姐又不是不回来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们都知道入了宫,就再也回不来了。
“可是……宫里那么危险……”我抽噎着,“话本子上说,宫里的女人都吃人不吐骨头……”
姐姐笑了,“哪有那么可怕。再说了,太子殿下会保护我的。”
“那要是他保护不了你呢?”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要是殿下保护不了我,就让婳儿来保护阿姐,好不好?”
“好!”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阿姐噗嗤一笑:“婳儿是阿姐最爱的妹妹,阿姐才要保护婳儿一辈子呢,阿姐要一辈子对婳儿好。”阿姐从怀中取出一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递给我,“这是阿姐给婳儿绣的生辰礼物,婳儿的生辰,阿姐怕是不能陪着婳儿过了。”
我接过香囊,紧紧攥在手心里:“阿姐的手真巧,真好看,婳儿要一辈子戴着!”我将香囊别在腰间。
“傻丫头,一辈子很长呢。”
“阿姐以后要常常给婳儿写信,婳儿也会给阿姐写信的。”
“一定。”阿姐承诺道,眼中也有泪光闪烁。
阿姐出嫁那天,整个京城都沸腾了。十里红妆,锣鼓喧天,太子亲自来迎亲。我站在府门口,看着姐姐穿着大红嫁衣,一步一步走向花轿。她的背影那么美,却又那么孤单。
“阿姐!”我忍不住喊出声。
姐姐回过头,隔着盖头对我笑了笑,然后毅然转身进了花轿。
阿姐,一定要想婳儿啊。
阿姐入宫后,起初还常有书信往来。她在信中说宫中的生活,说太子待她极好,说御花园的花开得比将军府的更艳。但随着时间推移,信越来越少,内容也越来越简短。
“小姐,这是太子妃娘娘让奴婢送来的点心。”丫鬟捧着精致的食盒进来。
我打开一看,是我最爱的桂花糕。以前在府里,每到秋天,阿姐总会亲自去城西那家糕点铺排很久的队给我买,现在她就算在东宫,也会叫丫鬟买来送到我手上。我拿起一块放入口中,甜香依旧。
“阿姐在宫里过得好吗?”我问送点心来的宫女。
宫女低着头,支支吾吾:“娘娘一切安好,叫小姐不要担心。”
我看出了她的犹豫,心中一紧:“说实话!”
宫女吓得跪倒在地:“回小姐的话,娘娘……娘娘近来身子有些不适……”
“什么不适?请太医看了吗?”我急得站了起来。
“婳儿小姐!娘娘不让奴婢告诉您,但是,”宫女吸了一口气,“娘娘不幸小产,太医说日后怕难有身孕了。”
我心中一紧。
小产?难有身孕?
阿姐该多伤心啊。
后来,我听说,太子纳了妾。
————
初元二十八年二月初,御花园的梅花还未谢尽,桃花便已迫不及待地绽放了。父亲接到圣旨,命我们全家入宫参加新帝登基大典暨皇后册封仪式。
“婳儿,明日入宫,切记谨言慎行。”父亲神色凝重地叮嘱我,“宫中不比家里,一言一行都关乎家族性命。”
我点点头,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阿姐多年前给我的那个香囊。两年了,自从阿姐入宫为太子妃,我们就再也没见过。
册封大典那日,天还未亮,我便被丫鬟们唤醒。沐浴、更衣、梳妆,足足花了两个时辰。镜中的我身着湖蓝色绣金丝牡丹的礼服,发髻高挽,珠翠摇曳,竟也有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小姐真好看,和皇后娘娘像极了。”云灵一边为我插上最后一支金簪,一边赞叹道。
我望着铜镜,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姐姐的影子。是啊,我和姐姐本就生得相似,只是她温婉如兰。
皇宫的巍峨远超我的想象。朱红的宫墙高耸入云,金色的琉璃瓦在朝阳下熠熠生辉。我们随着引路太监穿过一道道宫门,每过一道门,守卫就更加森严,空气也似乎更加凝滞。
大典在宣政殿前举行。文武百官按品阶排列,我们作为皇后亲眷,被安排在靠近御阶的位置。当号角声响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我抬头望去,只见一袭明黄色龙袍的宋川牵着姐姐的手,缓步登上御阶。两年不见,阿姐更加美丽了。她身着正红色绣金凤朝服,头戴九龙四凤冠,珍珠帘垂落,隐约可见她精致的面容。但那曾经明亮的眼睛,如今却蒙着一层我看不懂的阴影。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万岁的声音震耳欲聋。在众人跪拜中,我偷偷抬眼,看见姐姐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直到与我对视。她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嘴角微微上扬,但很快又恢复了皇后的威仪。
大典结束后,我们被引入偏殿等候。父亲与几位大臣寒暄,我则安静地站在一旁,心跳如鼓。不知过了多久,一位宫女悄然而至。
“魏小姐,皇后娘娘请您到凤仪宫一叙。”
凤仪宫比我想象中更加富丽堂皇,却也更加冷清。穿过重重帷幕,我终于见到了卸去朝冠的姐姐。她站在窗前,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阿姐,”我轻声唤道。
她转过身,眼中瞬间盈满泪水:“婳儿!”
我们紧紧相拥,就像小时候那样。但当我触碰到她的身体时,才发现她比从前消瘦了许多,华服下的骨架几乎硌人。
“阿姐,你怎么这么瘦了?”我心疼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阿姐勉强笑了笑:“宫中事务繁忙,难免清减些。”她拉着我坐下,命人端来茶点,“尝尝,我特意让御膳房做的桂花糕,记得你最爱吃。这是陈年的桂花,肯定没有秋日里城东家的好吃。”
我拿起一块放入口中,甜香依旧:“阿姐在宫里……过得好吗?”
阿姐的手微微一顿,茶盏中的水面泛起细微的涟漪:“很好啊,你看,我现在是皇后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的笑容完美得无懈可击,可我总觉得眼底却没有笑意。阿姐拉住我的手,“听说我的婳儿现在可厉害了,京中人人称颂,是个大家闺秀。”
“哪儿有,”我笑了笑,“没了阿姐给婳儿撑腰,母亲总逼着我学婳儿不喜欢的。”
阿姐弹了弹我的脑袋:“你呀!回头我给母亲说说,让她不逼你学好不好?”
我笑着抱住她的手臂:“再好不过啦!就知道阿姐对婳儿最好了!”
“傻丫头。”
我正想开口,一个嬷嬷却进来了。
“皇后娘娘,”嬷嬷福了福礼,“时候不早了,魏小姐该出宫了。”
“阿姐……”我难过地看着阿姐。
阿姐强撑着笑容:“没事,时候不早了,你也确实该出宫了。日后再见的机会还有,婳儿别伤心。”
“可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我急切地抓住她的手。
阿姐轻轻回握:“婳儿乖,听话。”她拿出一个锦盒,塞进我手里,“回去看。”
阿姐站在凤仪宫门前,阳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却照不进她的眼睛。她挥手作别的样子,像极了两年前上花轿时的模样。
回府的马车上,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对白玉耳坠,底下压着一张字条:“愿吾妹平安喜乐,勿念姐。”
我攥紧耳坠,望向渐行渐远的宫墙,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不安。那高耸的朱红城墙,像极了囚笼的栅栏。而我的姐姐,正是那笼中最美丽的金丝雀。
父亲见我神色不对,轻叹一声:“婳儿,宫中生活不易。你姐姐能有今日地位,已是万幸。”
我沉默不语,只是将耳坠紧紧贴在胸口。那夜,我梦见姐姐站在一片迷雾中,向我伸出手,却怎么也抓不住。
————
建昭三年二月·春
夜已深了,府里的更漏滴到三更时,我的房门被轻轻叩响。
“小姐,老爷请您立刻去书房。”云灵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不寻常的急促。
我掀开锦被,初春的寒气立刻窜入寝衣。随手抓了件外裳披上,赤着脚就往外跑。这个时辰父亲唤我,定是出了大事。
书房里,父亲背对着门站着,烛火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苍老。听到我进门,他缓缓转身,手里捏着一封已经拆开的信笺。
“婳儿,你阿姐来信了。”父亲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我接过那封信,手指触到纸面的瞬间就察觉不对——纸张潮湿皱褶,明显被泪水浸透过。姐姐的字迹依旧清秀,却多了几分虚浮无力,仿佛执笔之人已耗尽心力。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
女儿不孝,身子瘦弱,入宫多载未能为陛下诞育皇嗣。今念德妃苏氏有孕,太医诊为男胎。陛下龙颜大悦,连日宿于永和宫。女儿自知体弱,恐难胜任后位。太后近日频频召见苏氏,其意昭然……」
信纸在我手中微微颤抖,墨迹在“恐难胜任后位”几个字上晕开一大片,姐姐写下这句话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怎么会……”我喉咙发紧,“陛下不是最喜欢姐姐吗?当年他为求娶姐姐,在太后宫前跪了整整一日……”
父亲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幅小像。画中的姐姐穿着皇后朝服,面容依旧美丽,却像一尊精致的瓷偶,眼中空无一物。
“这是除夕那日宫中画师所绘。”父亲的声音低沉如闷雷,“婳儿,你阿姐在宫里,快撑不下去了。”
我死死攥着信纸,胸口像压了块巨石。那个曾为我擦泪、背我回家、偷偷塞糖给我的姐姐,如今在深宫里独自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父亲的意思是……”我抬头,对上父亲疲惫的双眼。
“下月秀女大选。”父亲直视着我,“魏家需要再送一个女儿进宫。”
我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两步,后背撞上了书架:“姐妹共侍一夫?这……这成何体统!那可是阿姐的丈夫!爹爹,这太荒唐了。”
“荒唐?”父亲突然激动起来,指着墙上历代祖先画像,“你看看这些!你曾祖父随太祖打天下,战死沙场;你祖父辅佐先帝,鞠躬尽瘁;我十六岁从军,身上二十七处伤疤才换来今日地位!魏家满门忠烈,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阿姐被废,家族没落吗?”
我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烛光下,他眼角的皱纹里闪着水光。
“可是阿姐她……爱着陛下啊。”我的声音细如蚊呐,“我若入宫,阿姐该多伤心……”
父亲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婳儿,你阿姐对你最好,你幼时总是你阿姐护着你的,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阿姐被别人欺负吗?”
父亲的声音突然苍老了十岁,“深宫似海,她孤立无援啊。”
回到闺房,我瘫坐在铜镜前。镜中人面色惨白,眼中满是惊惶。我抓起梳子狠狠砸向镜面,“咔嚓”一声,裂纹从中心辐射开来,将我的脸分割成无数碎片。
“小姐!”云灵惊呼着冲进来。
“出去!”我厉声喝道,“谁都别进来!”
当房门再次关上,我终于放任自己滑落在地,抱膝痛哭。姐姐教我识字读书的画面,姐姐为我梳头簪花的画面,姐姐出嫁前夜抱着我流泪的画面……全都涌上心头。
最痛的是,我记得阿姐说起宋川时眼中的光彩。那年太子来府中赏梅,阿姐为他抚琴,一曲终了,太子亲手为她披上斗篷。阿姐低头浅笑的样子,是我见过最美的画面。
如今要我入宫,与阿姐分享同一个夫君?光是想象阿姐看我的眼神,我就心如刀绞。
可若我不去……我闭上眼,仿佛看见阿姐被别人欺负,废去后位,打入冷宫,甚至……我不敢再想。
铜镜的碎片映出无数个我,每个都在质问:你忍心看姐姐一人受苦吗?
天亮时分,我推开房门,对云灵说的第一句话是:“去告诉父亲,我同意参选。”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梦境。我学习宫中礼仪,从清晨到深夜,一遍遍练习跪拜、行礼、进退。膝盖淤青了又消,消了又淤。我对着铜镜练习微笑,直到脸部肌肉僵硬。
“小姐何必如此刻苦?”云灵心疼地为我揉着膝盖。
我望着窗外的明月,轻声道:“因为我一定要入选,进入宫里,谁要是敢欺负姐姐,我就欺负回去。”
选秀前夜,我取出姐姐多年前给我的香囊,已经有些褪色了,但上面的并蒂莲依然清晰。我将它贴身放好。
“阿姐,这次换我来保护你。”我对着明月立誓,声音飘散在冷风中。
入宫那日,父亲在府门前送我上轿,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婳儿,无论发生什么,记住你姓魏。”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轿子缓缓向皇城行进,我攥紧香囊,心跳如鼓。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轿帘时,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夜里睡觉害怕时姐姐说过的话:
“婳儿,独自一人面对黑暗是不是很害怕,别怕,阿姐在呢。”
阿姐,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面对了。婳儿陪着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