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侵入骨髓。喉间是绝望的窒息,沉重的压力碾碎每一寸意识,眼前只有无边无际、令人作呕的黑暗。悬垂的身体轻微晃动,带起梁木一丝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根勒进骨头的白绫,成了通向幽冥唯一的路径。椒房殿熟悉的熏香气息早已散去,只余下尘土和陈旧木器的腐朽气味,冰冷地渗入鼻端。
卫子夫猛地抽了一口气,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胸口剧烈起伏,新鲜的空气涌入快要炸裂的肺腑,带来一阵刺痛。窒息感如潮水般退去,又被一种劫后余生的眩晕淹没。她睁大眼,视线艰难地聚焦。
不是预想中无尽寂灭的虚无。
头顶,是熟悉的椒房殿承尘。层层叠叠的锦帐垂落,边缘绣着繁复的云气纹样,在透过窗棂的晨曦微光里,柔和得近乎虚幻。空气中弥漫着椒房殿特有的暖香,浓郁的椒兰气息混合着温暖的炭火气,沉甸甸地包裹着她。身下是厚实柔软的锦茵,带着她躯体的温热。一只赤金累丝镶宝的博山炉搁在不远的紫檀矮几上,袅袅吐出缕缕青烟,氤氲缠绵。
她还活着?还在椒房殿?那个承载了她一生荣宠与最终绝望的牢笼?
卫子夫猛地抬起手,抚上自己的脖颈。指尖下的肌肤光滑温热,没有半分被绳索绞勒过的狰狞瘀痕,只有细腻柔软的触感。心跳如擂鼓,撞击着单薄的胸腔,撞得耳膜嗡嗡作响。她艰难地撑起身,赤足踏在地毯上,冰凉丝滑的触感沿着脚心蔓延。她踉跄着扑到妆台前,巨大的鸾鸟铜镜里映出一张脸。
不是死前憔悴枯槁、绝望扭曲的模样。这张脸,虽因方才的悸动而略显苍白,眼睑下带着浅浅的青影,却依旧是她熟悉的轮廓。皮肤光滑紧致,双颊犹带丰润,青丝如云,只鬓角一丝银光也无。那是她盛年时的容颜,被权力浸淫、为儿女忧心,尚不知地狱在前方等候的模样。
“娘娘?您醒了?” 一个清亮的女声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在帘外响起,是贴身宫女采蘩。
卫子夫猛地转头,目光死死盯住帘幕缝隙外那个模糊的身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刺痛来确认眼前并非一场虚妄的梦境。“今日……何日?”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回娘娘,是元狩五年,二月初九。” 采蘩的声音透着不解。
元狩五年!二月初九!
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刷过卫子夫的四肢百骸。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激得她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扶住冰冷的铜镜边缘,指尖用力到发白。
就是今天!
前世这一日,那个毒蛇般的绣衣使者江充,奉陛下之命,带着掘蛊的凶徒直扑太子宫。他们在那象征天下根基的东宫土地上肆意翻掘,最终,在那个早已被精心布置好的角落里,掘出了几个刻着陛下生辰名讳、周身扎满尖针的桐木人偶。
她的据儿,她唯一的儿子刘据,太子殿下,就这样被架上谋逆弑父的罪名。任凭他如何嘶声辩解、如何血泪控诉,那冰冷刺眼的桐木人偶成了如山铁证。陛下的猜忌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瞬间烧尽了所有的父子情分。太子被废,囚居于湖县泉鸠里,紧接着无情的追捕兵戈相向……最终,她的据儿选择了和他父亲一样的路——三尺白绫,了却了短暂的一生。而她卫子夫,在绝望的天罗地网收紧、椒房殿被甲士包围的那一刻,也选择了这条同样的归途,悬梁自尽了断。
喉间那可怕的窒息感似乎又回来了,卫子夫猛地捂住脖子,大口喘息。铜镜里那双曾经温和的眼睛,此刻被汹涌的恨意和冰冷的决绝烧得赤红。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苍天有眼!竟送她回到这生死一线的起点!恶鬼索命的时辰尚未来临,她的据儿……她的据儿此刻还好好的!
“太子……” 她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太子殿下今晨已派人来问过安了,说今日要去博望苑听讲习。” 采蘩的声音隔着帘幕传来,带着一丝轻快,“殿下精神头瞧着挺好呢。”
博望苑!听讲习!
卫子夫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就是这寻常的行程,给了江充闯入东宫、布置诬陷的天赐良机!前世,据儿正是从博望苑返回东宫,猝不及防地迎上了那场早有预谋的栽赃!
不行!绝不能让历史重演!一丝一毫的风险都不能冒!
“立刻!” 卫子夫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破了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连帘外的采蘩都惊得瑟缩了一下,“立刻派人去博望苑!不,直接去太子宫!快马!告诉太子,本宫突感心疾发作,心悸眩晕不止……”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每一个字都淬着冰,“让他即刻告假,闭门不出!就说……太医令已然诊过,疑是风寒引动旧疾,需静卧避风三日,任何人、任何事不得打扰!快去!”
“喏!” 采蘩虽不明所以,但皇后语气中那股从未有过的、近乎歇斯底里的急迫和杀气让她不敢有丝毫耽搁,脚步声匆匆远去。
卫子夫撑着妆台的手依旧在颤抖,但眼中那一片混乱的赤红风暴,此刻却被一种更加幽深、更加寒冷的光芒所取代。像淬炼千年的寒冰,映照着复仇的烈焰。她缓缓直起腰,冰冷的视线投向窗外。天色亮了不少,晨曦给未央宫的琉璃瓦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边,前庭的柳树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预示着什么。
江充……这一次,本宫要你血债血偿!要你尝尝你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
椒房殿深处,卫子夫召来了心腹宫人。她取出一枚古朴的青铜虎符,符身磨损处折射着幽光,那是早已故去的弟弟、长平侯卫青留下的最后遗泽,代表着曾追随他征战四方、散落于京畿各处的部分忠诚旧部。
“将此符,”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却重若千钧,带着金属摩擦的冷硬质感,“交予北军左营司马赵破奴。告诉他,本宫有令:盯紧绣衣使者江充。他派出的每一个爪牙,踏足的每一寸可疑之处,掘蛊的工具何时运送、由何人经手……尤其,若有任何桐木制品运入太子宫附近,无论何时何地,即刻截下,人赃并获,动静闹得越大越好!但切记,不可主动惊扰江充本人,只擒其爪牙,留其活口,本宫日后自有用处!”
心腹宫人双手恭敬接过那沉甸甸沾着历史铁锈的虎符,眼神凛然:“喏!臣定不辱命!”
使者如离弦之箭般悄无声息消失在殿宇的阴影里。卫子夫的心并未因此放松分毫,反而绷得更紧。她再次提笔,墨迹凝重,是写给宗正刘受的信笺:“……江充擅掘禁地,惊扰宫闱根本,其行迹狂悖,恐有不臣。为宗室计,为社稷安,请宗正大人即刻调集宗庙卫士,详录宗室仪轨,尤重祭祀所用木俑尺寸纹制之详规,以备今日不时之需……” 信笺封好,以皇后玺印重重压上火漆。
另一封密信,则是给太医令淳于义:“……太子突发风寒,高热不退,疑有秽气侵体。速遣最得力之御医,携诊籍药案即刻至椒房殿详禀。太子所用之汤药,必取其最辛烈苦涩者,药汁气味务必浓烈,需达……‘病气深重,三月不可近木石之气’之境……卿当知本宫深意。”
一张无形的大网,在她冷静得近乎冷酷的意志下,开始飞速张开。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地投向关键节点:掌握江充运赃入瓮的实证,戳破桐木人偶时效的谎言,堵死尺寸违反礼制的退路,坐实太子“病重已三月”的事实。环环相扣,步步杀机。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流逝。殿内的铜漏滴答作响,每一次水滴落下,都像敲在卫子夫紧绷的神经上。她端坐于凤榻,闭目凝神,如同风暴中心最沉寂的一点。
终于,殿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骚动。采蘩几乎是扑着进来的:“娘娘!娘娘!江充……江充带着人,闯进东宫了!正在掘地!”
来了!
卫子夫倏然睁眼,眸底深处最后一点属于“皇后卫子夫”的温润慈悲彻底湮灭,只剩下属于复仇亡魂的森然寒光。她猛地起身,宽大的凤袍袖摆带起一阵凛冽的风。“更衣!”
当象征皇后最高仪制的玄色深衣被迅速披挂上身,沉重的赤金凤冠压上云鬓,卫子夫已经彻底变了一个人。威严,肃杀,如同即将亲临战场的将军。她大步流星走出椒房殿,早已等候在外的御医淳于义捧着厚厚的诊籍药案,宗正刘受面色凝重、手中紧握着宗庙器物尺寸图谱的卷轴,还有一队身着甲胄、气息沉凝的皇后卫尉紧随其后。
一行人浩浩荡荡,带着沉重的威压,疾步穿过未央宫层层叠叠的宫阙楼阁,直奔风暴的中心——太子宫东厢。
远远地,便听见那里喧闹鼎沸。泥土被粗暴翻掘的哗啦声,兵刃甲胄碰撞的铿锵声,江充那刻意拔高、带着得意与煽动的尖利嗓音刺破空气:“掘!给本官狠狠地掘!谋逆大罪,就在这东宫地下!太子殿下,您若心中无愧,何惧于此!”
太子刘据愤怒的驳斥被淹没在嘈杂之中,只余下断断续续的片段:“……一派胡言!本宫岂会行此悖逆之举!江充,你构陷储君……”
卫子夫的心猛地一揪,脚步更快,几乎带起风来。
转过回廊,东厢庭院内的场面触目惊心。原本平整雅致的地面被挖得坑坑洼洼,如同恶兽撕咬过的疮疤。珍贵的花草被连根拔起,扔在泥泞里。数十名绣衣直指使者手持木锹铁铲,在江充的亲自指点下,正疯狂地挖掘着一个角落。太子刘据被几名卫士“护卫”在稍远处,脸色因愤怒和屈辱涨得通红,双目喷火,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死死压制住。
就在此刻!
“找到了!大人!” 一个绣衣使者狂喜地大叫,从坑底高高举起一个沾满湿泥的东西。
那是一个半尺来长的桐木人偶!雕刻粗糙,却赫然穿着象征帝王的衣袍样式,周身扎满密密麻麻的钢针!在初春略显惨淡的阳光下,那些金属的寒芒和桐木本身的暗黄色泽,构成一幅令人心悸的邪恶图腾。
周围霎时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小小的桐木人偶上,带着惊骇、恐惧和难以置信。太子刘据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脑中一片空白,前世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江充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狂喜和残忍,他一把夺过那桐木人偶,高高举起,转向太子,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到扭曲:“太子殿下!人赃并获!这刻着陛下名讳、布满针刺的巫蛊之物就在你的东宫地下!你还有何话说?谋逆弑父,罪无可赦!” 他转向自己带来的卫士,厉声喝道,“拿下太子!押送诏狱!”
“谁敢!”
一声冰冷彻骨、饱含无上威严的断喝,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庭院中炸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瞬间冻结了所有蠢蠢欲动的动作。
众人骇然回头。
只见庭院入口处,皇后卫子夫在宗正、御医及卫尉的簇拥下,如同裹挟着寒冰风暴般大步踏入。她身着厚重的玄色皇后深衣,赤金凤冠在稀疏的日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冷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冻彻骨髓的平静。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目光扫过之处,空气都仿佛凝结成冰。
江充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他看着卫子夫一步步走近,那步伐踩着碎裂的泥土,沉稳得如同踩在累累白骨之上。
卫子夫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个决定命运的桐木人偶上停留半瞬,她的视线像淬毒的冰锥,直直钉在江充那张因惊愕而扭曲的脸上。
“江充,”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你好大的胆子!”
江充心头狂跳,强自镇定,捏紧了手里的桐木人偶,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皇后娘娘!臣奉陛下诏命,搜查巫蛊!此物确凿无疑从太子宫掘出!铁证如山!太子……”
“铁证?” 卫子夫冷冷地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点笑意,只有无尽的讥诮和杀机。她毫无征兆地抬起手,指向江充紧握的那个桐木人偶,“淳于太医!”
一直肃立在卫子夫身后的太医令淳于义立刻上前一步,双手恭敬地呈上几卷厚厚的绢帛:“臣在!此为太子殿下自元狩四年冬月起染风寒之详细诊治记录。初时畏寒高热,咳喘剧烈,延及肺腑,病势汹汹。” 他声音洪亮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臣与侍奉太医再三诊视,皆断为‘风寒邪气深伏肺络,触木石之气则咳逆加重,胸痹欲绝’。故殿下谨遵医嘱,自元狩五年元月起,便移居椒房殿暖阁避风静养,所用汤药皆温热辛烈之品,药气浓烈,三月之内,殿下卧榻之侧,莫说刻刀木屑,便是寻常木质器物,亦不得近身!此乃药案所载,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淳于义话音落下,早有准备的内侍接过一卷药案,当众展开。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用药日期、药方名称,尤其醒目的是几行朱批:“辛夷、细辛、姜桂之物浓煎,气味冲烈,病者忌近土木金石之气,免引邪入髓……太子遵令,卧榻所及,凡木质器物皆撤……”
江充的脸色微微变了变,捏着人偶的手指关节泛白,但旋即强辩道:“太医之言,焉知不是开脱之词!此物乃今日掘出,焉知不是太子病中亦……”
“病中亦能亲手刻制此等精细人偶?” 卫子夫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反驳,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刀刮过,“刘宗正!”
宗正刘受早已按捺不住怒火,上前一步,须发皆张,声若洪钟:“臣奉皇后懿旨,查勘宗庙器具规制!江充!” 他怒目圆睁,直指对方,“你手中此物,身高几何?!”
江充被他气势所慑,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手中之物:“半……半尺余……”
“半尺余?!” 刘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震怒,他猛地展开手中一卷明黄色的锦帛,上面用浓郁的正楷绘制着各种祭祀器物的图样和尺寸注解,“《周礼·春官·大宗伯》有明文!《礼记·祭法》更详述!凡天子宗庙祭祀所用木俑人偶,象征社稷人君,尺寸必合‘六瑞’之制!‘镇圭尺有二寸’乃天子之瑞!” 他指着图谱上清晰标注的尺寸,“看清楚了!所祀人君之俑,尺寸规制当与镇圭相合,为一尺二寸!以此通神明,敬天地!而你——” 刘受戟指江充,声振屋瓦,“你手持之物,区区半尺!矮小猥琐,粗鄙不堪!尺寸僭越,形制混乱!此乃大不敬!大悖逆!公然亵渎皇室礼法!”
刘受每说一句,江充的脸色就灰败一分。宗正的咆哮如同无形的重锤,一下下砸在他的心口上。尺寸!他千算万算,却独独忽略了这看似不起眼、实则足以致命的一点!他急忙低头再看那人偶,那粗糙的雕刻、那矮小的尺寸,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拿捏不住。
“不……这是栽赃!是有人刻意……” 江充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语无伦次地试图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