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的阴雨让空气变得潮湿黏腻,卡维不得不推迟了壁画的上色工作。艾尔海森站在图书馆窗前,望着被雨水模糊的须弥城轮廓,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窗框——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大人,卡维先生托人带话,说今天雨太大,他不过来了。"老管家在门口恭敬地报告。
艾尔海森敲击窗框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工作室的屋顶是不是还在漏雨?"
"据说是的。上次派人去修理时,卡维先生拒绝了,说那是'创作氛围的一部分'。"管家无奈地摇头。
"准备马车。"艾尔海森突然转身,"我去看看他的'创作氛围'到底有多浓厚。"
半小时后,艾尔海森的马车停在了卡维工作室前。雨水顺着破旧的屋檐形成一道水帘,门前已经积了一个小水洼。他撑开伞,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卡维恼怒的咒骂声和东西倒塌的声响。
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艾尔海森挑了挑眉——卡维正站在梯子上,试图用一个大木盆接住屋顶漏下的雨水,而他脚下已经有三四个装满水的容器。工作室一角,那幅被遮盖的大型画作已经被紧急移到了相对干燥的地方,但边缘还是沾上了水渍。
"见鬼的——啊!"卡维一转身看到门口的艾尔海森,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您、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我的投资是否会被雨水泡烂。"艾尔海森环顾四周,目光在那幅被移动的画作上停留了片刻。
卡维急忙从梯子上跳下来,挡在画作前,"只是小雨,不影响壁画进度!"
艾尔海森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径直走向工作室另一侧,"这里需要彻底修缮。收拾必需品,去我那里完成工作。"
"我说了不需要——"
"不是请求,是要求。"艾尔海森打断他,"合同第七条,甲方有权为保证作品质量提供适宜的工作环境。"
卡维张了张嘴,最终懊恼地抓了抓已经乱成一团的金发,"...至少让我整理一下。"
就在他转身去收拾画笔时,一阵强风突然吹开工作室的窗户,将那幅被遮盖的画作上的布料完全掀开。艾尔海森的目光落在画布上,灰绿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画中是艾尔海森自己的肖像。
但不是那种正式的贵族肖像,而是捕捉了某个瞬间的他——站在书架前,手指轻抚书脊,银灰色的发丝垂落额前,眼神专注而疏离。画家用大胆的笔触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却又用极其细腻的手法描绘了他眼中那一丝几不可察的孤独。最令人惊讶的是,背景中隐约可见的树木根须,竟然与壁画中知识之树的根部有着相似的形态,只是这些根须以一种近乎拥抱的姿态向中心人物延伸。
卡维发出一声近乎绝望的呻吟,冲过去想把画重新盖住,却踩到了地上的水渍,整个人向前滑去。艾尔海森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两人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我、我可以解释..."卡维的声音细如蚊蚋,赤红的眼睛不敢与艾尔海森对视。
"什么时候画的?"艾尔海森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艺术展...之后。"卡维深吸一口气,"那天回来后,我...睡不着。"
艾尔海森走近那幅画,仔细端详,"这不是根据记忆画的。你观察过我很多次。"
"只是...职业习惯!"卡维急切地解释,"画家总会不自觉观察人脸和表情,真的没有别的意思!而且这只是练习作品,还没完成..."
"左眼下方的阴影处理得很好。"艾尔海森突然说,"那是我阅读时光线造成的。还有这个手指的姿势——"他指向画中自己抚书的手,"我确实有这个习惯。"
卡维愣住了,"您...不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艾尔海森转头看他,"你画得很准确,甚至捕捉到了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细节。"
"因为...没有征得您的同意?而且..."卡维的声音越来越小,"这其实不是真实的您,是我想象中的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突然轻笑了一声,"有趣。你认为画中的我和真实的我有什么区别?"
卡维犹豫了片刻,最终艺术家的诚实战胜了尴尬,"画中的您...更有人情味。真实的您总是用理性筑起高墙,让人难以接近。"
雨声填满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艾尔海森的目光从画作移到卡维脸上,又移回去,最后他说:"带上这幅画。我想看它完成。"
卡维瞪大了眼睛,"什么?"
"作为交换,"艾尔海森继续道,"你可以随时观察真实的我,来修正你的'想象'。"
卡维感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艾尔海森——开放,几乎可以说是邀请的姿态。"这...这对壁画创作有帮助?"
"或许有。"艾尔海森走向门口,"半小时后马车出发,别让我等太久。"
雨持续下到深夜。艾尔海森宅邸的客房里,卡维将那幅未完成的肖像立在画架上,时不时添上几笔,又烦躁地擦掉。窗外雨声渐密,敲打着玻璃,像他此刻杂乱的心跳。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卡维头也不回地说,以为是仆人送茶。
"你还没休息。"艾尔海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卡维的画笔差点掉在地上。转身看见艾尔海森穿着睡袍站在门口,银发松散地披在肩上,手里拿着两杯冒着热气的饮料。
"您...您也没睡。"卡维干巴巴地回应。
艾尔海森走近,递给他一杯饮料,"热巧克力。有助于创作。"
卡维接过杯子,温热从指尖蔓延,"谢谢。"他犹豫了一下,"要...看看进展吗?"
艾尔海森站在他身旁,审视着画作。卡维偷偷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混合着雨夜的湿润,莫名让人安心。
"你加上了图书馆的背景。"艾尔海森指出。
"嗯,那天...看到您站在书架前的样子,很适合入画。"卡维抿了一口热巧克力,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但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根须。"艾尔海森突然说,"壁画中的那种。它们在这幅画里更...亲密。"
卡维的手抖了一下,"您注意到了。"
"它们像在试图触碰画中的我。"艾尔海森的声音很低,"为什么?"
雨声突然变大,敲打着屋顶和窗户。卡维感到喉咙发紧,"我不知道...只是下意识这么画了。艺术创作有时候...不受理性控制。"
艾尔海森转向他,灰绿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就像你无法控制去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卡维感到脸颊发烫,"我说了那是职业习惯!"
"职业习惯。"艾尔海森重复道,语气难以捉摸,"那么,你对所有雇主都这么'职业'吗?"
"当然不!"卡维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我是说...您很特别。不是那种特别!是...作为绘画对象的特别!"
艾尔海森嘴角微微上扬,"放松,卡维。我只是好奇艺术家的创作过程。"他走向窗边,背对着卡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画时,就感觉被看透了。那棵知识之树...根部描绘的方式,简直像在窥视教令院的秘密。"
卡维放下画笔,走到艾尔海森身边,两人并肩望着窗外的雨幕,"艺术家的眼睛...有时候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但这不总是好事。"
"比如?"
"比如看到贵族学者完美面具下的孤独。"卡维轻声说,随即惊慌地捂住嘴,"抱歉,我不该——"
"没关系。"艾尔海森出人意料地没有生气,"你是对的。站在高处的人...往往是孤独的。"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瞬间照亮了两人的侧脸。卡维突然意识到,这是艾尔海森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脆弱的一面。
"我...我其实很害怕。"卡维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害怕什么?"
"害怕真实。"卡维盯着自己的手,"画作可以修改,可以遮盖,可以重来。但真实的人...一旦看透了,就再也无法假装无知。"
艾尔海森沉默了片刻,"所以你总是用张扬掩饰敏感,用讽刺掩饰关心。"
卡维猛地抬头,"您怎么——"
"观察是双向的,卡维。"艾尔海森转身面对他,"就像你的画捕捉了我的孤独,我也看到了你的恐惧。"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卡维发现艾尔海森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而他的虹膜在暗处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墨绿色,如同雨林深处的潭水。
"这幅画..."卡维艰难地移开视线,"我想改个主题。"
"什么主题?"
"双人肖像。"卡维深吸一口气,"您和我,在图书馆。您看着书,我...看着您。"
艾尔海森的目光变得深沉,"为什么?"
"因为..."卡维鼓起勇气直视艾尔海森的眼睛,"真正的知识之树需要根系和枝叶的共同生长。就像...就像..."
"就像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之间的界限开始模糊。"艾尔海森接上他的话,声音低沉而温柔。
雨声渐渐小了,但两人谁都没有动。最终,艾尔海森轻轻拿走了卡维手中已经凉了的杯子,"明天再画吧。今晚...就这样呆一会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