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风像刀子,刮过连绵起伏的西山。山脉狰狞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褐色岩壁裸露,偶有枯松斜生,枝头残雪未化。西山横亘大晟朝西部边境,如一道皲裂的伤疤,隔开关内沃野与北方荒漠,山脚下的空气里,弥漫着比寒风更刺骨的东西——硝烟的预兆。
镇西关的城楼已显破败。夯土城墙剥落多处,露出里面的碎石,箭垛口参差不齐,像被啃噬过的牙床。一面褪色的“晟”字大旗在城楼最高处耷拉着,旗杆在风中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折断。城楼上稀疏的士兵裹着打补丁的棉袄,缩着脖子望着关外灰蒙蒙的地平线,眼神里混着恐惧和茫然。
萧凛的手骨节分明,虎口处是厚厚的老茧,指甲缝嵌着洗不净的黑泥。他轻轻敲击城垛边缘去年抵御马贼时箭矢留下的凹痕,侧身而立的身影高大挺拔,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四十岁上下的他,面容轮廓深刻,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直线,铁盔盔檐压得很低,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下巴的青色胡茬和沉静如水的眼睛。身上是样式陈旧的皮铁混合甲,肩甲皮革开裂,露出锈迹斑斑的铁片,背后长戈用粗布缠绕着戈柄,油皮包裹的戈头透着冷冽杀气。
“萧将军!萧将军!”年轻的传令兵气喘吁吁跑上城楼,脚下石板路坑坑洼洼积着薄冰。他怀里抱着一卷黄色绢帛,声音在空旷城楼里发飘,周围士兵下意识让开道,眼神带着期待与不安。
萧凛缓缓转身,不疾不徐地伸出手。传令兵颤抖着递过诏书,他展开绢帛,目光扫过朱砂字迹:“狼隼部犯边”“西山告急”“萧凛即刻统领镇西守军”“死守三日,援军即至”,最后是丞相王显圆润流畅的花押,与内容的急迫形成诡异反差。
萧凛将诏书递给身旁的副将赵珩。三十岁左右的赵珩皮肤黝黑,脸上有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疤痕,他看完诏书眉头拧成疙瘩,低声道:“将军,‘死守三日’?可咱们……”他的眼神扫过城楼上稀稀拉拉的士兵,话没说完,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萧凛没接话,只是望向关外。风更紧了,卷起地上浮土,在空中形成模糊的尘雾。关外广袤的平原上,枯黄野草被风吹得伏倒,远处地平线上,一条黑色的线正缓慢移动,像一条蛰伏的巨蟒,正一点点逼近西山关。
“去点兵。”萧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把能拿动刀枪的都叫到校场,老弱病残守粮仓和水源。告诉伙房,今晚起每人每天只发半块硬饼,省着吃。”
赵珩应声“是”,却没立刻走,犹豫着问:“将军,那援军……”
“援军?”萧凛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三日之内若能到,算它准时。若到不了……”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那道逐渐清晰的黑色线条上,“咱们就当这三日,是为大晟的江山,刨的坟坑。”
校场设在关隘内侧的一片空地上,说是校场,其实就是块稍微平整些的硬土地,角落里还堆着去年未烧完的马粪。萧凛走上土台时,底下的士兵稀稀拉拉站着,满打满算不到两千人,其中一半以上看着还没长开,脸上带着未脱的稚气,手里的刀枪锈迹斑斑,握柄的麻绳都快磨断了。
“都看好了!”萧凛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投进静水,在校场上空回荡,“关外的狼隼部,有三万铁骑,个个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星。他们的马刀喝过人血,他们的马蹄踏过城池,现在,他们来了,就在西山脚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惶恐、或麻木的脸:“朝廷下了诏书,让咱们死守三日。三日之内,援军必到。”他重复着诏书上的话,语气却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可我萧凛带过兵,知道打仗靠的不是诏书,是刀,是枪,是你们手里的家伙,和这里!”他猛地一拍自己的胸口,甲片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是这里的血!”
“你们当中,有城里的铁匠,有乡下的农夫,有跟着商队跑过脚的货郎,也许还有偷鸡摸狗的混混。”萧凛的声音陡然拔高,“但从现在起,你们只有一个身份——镇西守军!是大晟的兵!狼隼部想踏过西山关,先从咱们的尸体上跨过去!”
一个年轻士兵忍不住颤抖起来,手里的长矛晃得厉害。旁边的老兵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出息!”
萧凛看在眼里,却没斥责。他转身,解开背后长戈上的油皮——那是一柄通体黝黑的长戈,戈头呈弧线形,锋刃在阴沉天光下闪着幽冷的光,靠近戈柄处刻着细密的云纹,却被经年累月的血与汗磨得有些模糊。这是萧家祖传的“破阵戈”,曾跟着他的祖父、父亲在沙场上饮血,如今传到了他手里。
“这柄戈,跟了我萧家三代人,杀过匈奴,斩过流寇,”萧凛握住戈柄,手臂肌肉微微隆起,长戈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它见过的死人,比你们吃过的饭还多。从今天起,它和我,都会守在这城楼上。你们呢?”
他将戈头重重顿在地上,“咚”的一声,震得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在颤。校场里鸦雀无声,只有风声呜咽。
良久,那个刚才颤抖的年轻士兵突然把心一横,举起长矛,用尽全力喊道:“我跟将军守关!”
“我也守!”
“守关!”
参差不齐的喊声在校场响起,起初有些微弱,却渐渐汇聚成一股洪流。赵珩站在队列前,看着士兵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光,悄悄松了口气,又重重吸了口带着土腥味的空气。
萧凛没有说话,只是握着破阵戈,转身走向城楼。风掀起他身后褪色的披风,像一面残破的旗。远处,那道黑色的线已经清晰可辨——是密密麻麻的骑兵,黑色的甲胄,黑色的旌旗,在枯黄的平原上蔓延开来,如同一片吞噬一切的潮水,正朝着西山关,汹涌而来。
关隘的警钟突然“当啷啷”地响了起来,声音嘶哑而急促,划破了西山的沉寂。萧凛走上城楼最高处,极目远眺。他知道,这不是开始,只是等待结束的倒计时,已经敲响。而那所谓的“援军”,与其指望它从天而降,不如磨快手中的戈,多杀几个敌人,为这三日,换一点血色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