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鸣第一阵

校场的呐喊还未完全消散，西山关的警钟已敲碎最后一丝安宁。当萧凛登上城楼时，关外的狼隼部骑兵已如黑云压境，在平原上铺开数里。为首的是一匹神骏的黑色牝马，马背上坐着个身披猩红斗篷的身影——正是狼隼部首领阿骨朵。她未戴头盔，满头乌黑的发辫用兽骨串起，在风中猎猎作响，古铜色的脸庞棱角分明，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隔着百丈距离，冷冷打量着镇西关残破的城墙。

“将军，他们停下了。”赵珩指着关外，眉头紧锁，“不像要硬攻的架势。”

萧凛手按破阵戈，目光锐利如刀：“阿骨朵不是有勇无谋之辈。她在看，在等。”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等我们露出破绽，或是……等风。”

话音未落，一阵更猛烈的朔风从北方卷来，刮得城楼上的旌旗猎猎作响，士兵们几乎站立不稳。阿骨朵似乎在马背上轻笑了一声，举起手中的骨节鞭——那是用敌人指骨串成的信物，在风中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咚——咚——咚——”

沉闷的战鼓声从狼隼部阵中响起，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不是密集的冲锋鼓，而是缓慢、沉重，带着死亡预告的节奏。随着鼓声，前排的狼隼骑兵纷纷摘下背上的硬弓，弓弦拉动的“嘎吱”声汇成一片令人牙酸的嗡鸣。

“放箭！”萧凛猛地喝道。

镇西守军早有准备，百余名弓箭手冲上箭垛，将浸过油的箭矢搭在弦上。但他们的弓是寻常木弓，射程与狼隼部的复合弓相差甚远。第一批箭雨刚射出一半，狼隼部的箭已如蝗群般覆盖了天空。

“躲！”赵珩大吼着扑向最近的士兵，将他按在城墙垛口下。

“噗嗤——噗嗤——”

箭矢穿透皮甲、扎进夯土的声音密集响起。萧凛侧身躲在城楼立柱后，破阵戈横在胸前，一支流箭擦着他的头盔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他抬眼望去，只见前排的守军瞬间倒下数十人，中箭者或捂胸倒地，或惨叫着抽搐，鲜血迅速染红了冰冷的石板。

“别慌！稳住！”萧凛的声音穿透混乱，“弓箭手，等他们靠近再放！刀盾手，准备！”

狼隼部的箭雨持续了三轮，待镇西守军的弓箭手死伤近半，阿骨朵的骨节鞭再次挥下。战鼓声骤然加快，前排的骑兵发出震天的呐喊，驱动战马开始小跑——不是冲锋，而是像一张缓缓推进的铁网，逼近关隘。他们的马鞍两侧挂着绳套和勾爪，显然是准备攀墙。

“投石机！礌石！”萧凛抓住时机，厉声下令。

关隘内侧隐藏的几架小型投石机终于启动，粗糙的石弹“嗡”地飞出，砸在狼隼骑兵的队列中，激起一片人仰马翻。城楼上的士兵则奋力推下早已备好的礌石和滚木，巨大的石块顺着城墙滚落，砸在试图靠近的骑兵和战马上，惨叫声此起彼伏。

但狼隼部的攻势远比想象中凶悍。几个悍不畏死的骑兵竟顶着礌石冲到墙下，抛出勾爪死死勾住城墙缝隙，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他们穿着轻便的皮甲，动作敏捷如猿猴，转眼就爬到了半墙高。

“火油！往下浇！”赵珩提着环首刀，亲自冲到垛口边。

士兵们将陶罐砸向攀爬者，浓稠的火油顺着城墙流下，随即有人扔下火把——“轰”的一声，墙面瞬间腾起烈焰，几个攀爬的狼隼兵惨叫着坠入火中，被烧成焦炭的身体摔在地上，激起一片浓烟。

但更多的勾爪抛了上来。一个狼隼兵竟顶着火焰爬上了垛口，他的皮甲已被烧穿，半边脸焦黑，却仍挥舞着短刀扑向最近的士兵。那士兵吓得魂飞魄散，长矛刺偏，被狼隼兵一刀砍断手腕。

“狗贼！”赵珩怒吼一声，横刀劈去。刀光闪过，狼隼兵的头颅带着血柱飞出，尸体栽倒在城墙上。但他临死前，短刀也划伤了赵珩的胳膊，鲜血瞬间浸透了衣袖。

“副将军！”旁边的士兵惊呼。

“没事！”赵珩抹去血迹，踢开尸体，“守住！别让他们上来！”

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狼隼部的首次进攻被艰难打退。城楼下堆满了狼隼兵的尸体和伤马，鲜血混着融化的雪水，在关隘前汇成一片暗红的泥潭。镇西守军也伤亡惨重，城楼上到处是血迹和断箭，幸存的士兵靠在墙根喘息，不少人脸上还挂着惊魂未定的泪水。

萧凛站在城楼中央，破阵戈斜插在地上，戈头滴落的不是水，而是暗红的血。他刚才亲手斩杀了三个爬上城墙的狼隼兵，甲胄上溅满了血点，连铁盔的缝隙里都沾着温热的液体。他看着关外重新集结的狼隼骑兵，阿骨朵仍在马背上，似乎在观察城墙的损伤。

“将军，”赵珩捂着胳膊走过来，脸色有些苍白，“他们退了，但看得出来，这只是试探。下一次，恐怕就是猛攻了。”

萧凛点点头，目光落在城墙被火油灼烧的地方——那里的夯土已经龟裂，露出了更脆弱的内层。“让弟兄们抓紧时间修补城墙，把所有能找到的石头、木头都搬到城楼上。伤兵抬到后营救治，死者……暂时收敛到空屋里，别让活着的人看了心寒。”

他顿了顿，看向校场方向——那里刚才还是呐喊震天，此刻却只剩下伤兵的呻吟和搬运物资的脚步声。“告诉伙房，今晚加半块饼，让弟兄们吃点热乎的。”

“可是将军，粮食……”

“吃了，才有力气杀人，或者被杀。”萧凛打断他，声音里没有丝毫情绪，“阿骨朵在等，等我们疲惫，等我们绝望。但她忘了，困兽犹斗。”他弯腰握住破阵戈的柄，将其从血水中拔出，戈刃在残阳下闪过一道冷光，“何况，我们手里还有戈。”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西山的半边天，将关隘的影子拉得很长。关外的狼隼部营地升起了炊烟，烤肉的香气混着血腥气飘来，像一种残酷的嘲讽。萧凛站在城楼上，望着那片沉沉的黑色营帐，知道真正的血战，还在后面。他低头看了看破阵戈——戈头的云纹被鲜血浸染，显得更加狰狞。这是它今天第一次染血，恐怕，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夜色渐浓，镇西关内一片忙碌。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身体搬运石块，修补城墙，伤兵的呻吟声在角落里断断续续。萧凛在城楼上来回巡视，偶尔停下脚步，拍拍某个士兵的肩膀，说一句“辛苦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让那些惶恐不安的心稍微安定了些。

赵珩处理完伤口，拿着一份名册找到萧凛：“将军，清点过了，能再战的还有一千三百人，伤了两百多，死了……死了一百七十三人。”他念出数字时，声音有些发颤。

萧凛接过名册，借着城头微弱的火把光扫了一眼，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正”字。他沉默了片刻，将名册还给赵珩：“记住他们的名字。如果……如果我们有人能活着回去，告诉他们的家人，他们是死在战场上的，是大晟的好儿郎。”

赵珩用力点头，喉头滚动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就在这时，关外的狼隼营地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几支火箭冲天而起，在夜空中划出几道猩红的弧线，然后坠落远方。萧凛瞳孔一缩，握紧了破阵戈——这是狼隼部的信号，预示着明天的日出，不会带来和平，只会带来更猛烈的厮杀。

“让弟兄们抓紧时间睡一会儿，”萧凛转过身，望向沉沉的黑夜，“养足精神。明天，戈声会更响。”

寒风穿过城楼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为即将到来的死亡奏响序曲。萧凛站在黑暗中，破阵戈的冷光映着他沉静的脸。他知道，从诏书到来的那一刻起，他和这些士兵的命运，就已经和这残破的西山关，死死绑在了一起。而那柄染血的金戈，将在明日的晨曦中，见证更多的血与火，直到它再也举不动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