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满墙的灵位,在幽暗的光线下沉默矗立,像无数双沉静的眼睛,凝视着祠堂内唯一闯入的、不属于此地的生者。
空气中弥漫的陈旧香火与木头气息,混合着那奇异的温暖,形成一种庄严肃穆,又带着几分寂寥的氛围。
戚许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
距离和昏暗的光线让她无法看清上面的每一个名字,但那整齐的排列、统一的制式、以及无声散发出的沉重感,都在诉说着一段被尘封的、与牺牲和奉献相关的过往。
这些,大概就是小猪口中“很厉害很厉害的人”,是那些或许再也不会有人前来祭拜的“祖先”。
在这个被遗忘的村落废墟中,唯有这座祠堂,连同这些逝者的名讳,似乎被某种力量刻意地、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她静静地看了许久,冰冷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被这肃穆的景象触动了一下。
无关信仰,也并非全然相信小猪的说法,更多的,是对牺牲本身的某种……尊重。
无论是真是假,是实是幻,至少这些牌位所象征的意义,值得一丝敬意。
戚许没有犹豫,她上前两步,走到供桌前,面对着那堵沉默的灵牌墙。
她微微低下头,脊背挺直,双手自然垂落。
然后,对着满墙的英灵牌位,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
这是对未知过往的致意,也是对自己踏入此地的某种交代。
当她直起身时,小猪已经跑到了祠堂的侧面,一根粗大的、需要两人合抱的承重木柱旁。
那木柱同样被岁月侵蚀得颜色深沉,上面似乎雕刻着一些模糊的、难以辨认的图案。
小猪踮起脚尖,伸出两只小手,环抱住木柱上某个特定的、似乎被打磨得更加光滑的凸起部位,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开始费力地转动。
木柱发出“嘎吱……嘎吱……”的、沉重而古老的摩擦声,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被转动过。
随着木柱的转动,供桌后方,那堵几乎铺满整面墙的灵牌墙,竟然从中间位置,悄无声息地、平滑地向两侧缓缓分开,露出了一个隐藏在其后的、向下延伸的、黑黢黢的入口。
入口处有石阶向下,但看不清具体深度。
原来,这祠堂内部,还另有乾坤。
戚许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探究所取代。
机关的存在,意味着这里不仅仅是祭祀场所,更可能兼有避难、储藏,甚至其他未知的功用。
小猪转动木柱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小跑回戚许身边,指着那个露出的入口,眼睛亮晶晶地说。
小猪“看,姐姐,我没骗你吧!这里有个地下室!可深可大了!”
小猪“以前每次有狼群啊,野猪啊,还有……”
小猪“嗯,反正是很凶很凶的东西要来村子里的时候,村长爷爷就会敲响村口的大钟,然后让所有老人、女人和小孩子,全都躲到这里面来!可安全了!”
他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自豪。
然后,他又急切地去拉戚许的手。
小猪“姐姐,我们快下去看看!小宝一定在下面!下面可暖和了,还有光!”
这一次,戚许没有抗拒。
她任由小猪拉着自己,走向那个隐蔽的入口。
走下几级石阶后,预想中的潮湿、阴暗和腐朽气息并未出现。
相反,一股更加明显、更加纯粹的暖意,混合着一种更加浓郁的香火气息,从下方扑面而来。
而且,正如小猪所说,下面有光。
那是一种柔和、稳定、带着暖黄光晕的光芒,并非火炬的跳动,也非油灯的闪烁。
倒像是……某种能自行发光的石头,或者特殊工艺制成的长明灯。
戚许跟着小猪,沿着不算陡峭、但颇为漫长的石阶向下走去。
石阶两侧的墙壁,并非粗糙的土石,而是用平整的石板砌成,上面似乎还雕刻着一些图案。
随着不断深入,光线越来越明亮,足以让她看清周围的景象。
地下室的规模比她预想的要大得多,与其说是地下室,不如说是一个依山而建、或者深挖地下的石室。
空间十分开阔,呈长方形,高度也足够,没有丝毫压抑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石室两侧的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镶嵌着一盏造型古朴的、莲花状的青铜灯盏。
灯盏里没有灯油,也没有灯芯,但每一盏灯的莲花中心,都悬浮着一颗鸡蛋大小的、散发着柔和暖黄光芒的珠子。
正是这些珠子,提供了石室内永恒、稳定的照明。
它们散发出的光芒似乎还带着一种奇特的力量,不仅驱散了黑暗,似乎也将外界的阴冷和那诡异的雾气彻底隔绝在外。
石室内部干燥、洁净,空气虽然带着陈旧的味道,但并不污浊。
靠着墙壁,摆放着一些简陋但结实的木架和石台。
木架上,整齐地码放着一卷卷用皮质或布帛捆扎好的卷轴,以及一些用油纸包裹、或是装在木匣里的书籍。
石台上,则摆放着一些陶罐、瓦瓮,上面贴着早已褪色的红纸,写着“米”、“盐”、“药”等字样,显然是储备的物资。
一些角落里,甚至还堆放着折叠整齐的、厚厚的毛毡和布匹,看起来像是被褥。
这里,俨然是一个设施齐全、储备充足的避难所。
而石室最深处,正对着入口的那面墙壁,同样没有空置。
上面并非灵牌,而是用古朴而有力的线条,雕刻着一幅幅连续的、如同壁画般的图案。
图案描绘的并非田园生活,而是一些模糊的、但依稀可辨的战斗、行军、牺牲的场景。
壁画中的人物,大多穿着统一的、样式奇特的服饰,姿态英勇,带着一种慷慨赴死的决绝。
小猪对壁画和那些卷轴书籍并不感兴趣,他一进入石室,就挣脱了戚许的手,在空旷的石室里跑来跑去,边跑边小声喊着。
小猪“小宝!小宝!你在吗?我是小猪!我带了姐姐来找你了!”
他的声音在石室里引起轻微的回响,但除了他自己的呼喊,再无其他回应。
石室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些恒久燃烧的灯珠,和满架的尘封卷轴,沉默地注视着他。
戚许没有立刻加入寻找。
她的注意力,更多地被那些壁画,尤其是木架上的卷轴和书籍所吸引。
她走到一个看起来保存相对完好的木架前,目光扫过那些落满灰尘的卷轴。
其中一卷,用深蓝色的布帛包裹,以一根褪色的丝绳系着,在一堆卷轴中显得颇为规整。
戚许伸出手,指尖拂过卷轴表面的灰尘,停顿了一下,然后解开了那根已然有些脆弱的丝绳,将卷轴小心地展开。
布帛的质地出乎意料地坚韧,虽然泛黄,但并未腐朽。
上面是用毛笔书写的、工整而有力的字迹,墨色已经有些暗淡,但依然清晰可辨。
戚许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竖排的、从右至左的古老文字。
开篇,便是对这个村落起源的记载。
“……大夏历三七二年,北境战事频仍,暗流汹涌。为安顿为社稷效死、身份特殊之英烈遗属,免遭敌国及宵小报复,奉上命,择此隐僻山坳,聚土为墙,伐木为庐,筑此桃源之地,曰‘守义庄’。凡入庄者,皆隐姓埋名,过往不表。朝廷感其忠烈,岁有抚恤钱粮、布帛盐铁,由暗使按期送达,以保衣食无忧,繁衍生息……”
卷轴上的文字,用简洁而庄重的笔触,记录了这个村庄建立的初衷。
它并非一个普通的、自然形成的村落,而是一个由国家秘密设立,用于安置那些因执行特殊、危险任务而牺牲,或因身份敏感、需要隐姓埋名的“特殊人群”家属的庇护所。
难怪祠堂供奉着满墙英灵。
难怪这里会有如此隐蔽、设施齐全的地下避难所。
难怪小猪口中,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戚许的指尖,轻轻拂过卷轴上“身份特殊”、“效死”、“暗使”等字眼,冰冷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了然,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所覆盖。
如果这里曾是这样一个受到秘密庇护的村庄,那么,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村民消失。
卷轴的后半部分,记录了一些庄内的规矩,以及最初几批迁入者的姓氏,但对于村庄后来的变迁,以及最终为何被遗弃,却只字未提。
历史的记录,在这里戛然而止。
戚许将卷轴缓缓卷起,重新系好,放回原处。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这间温暖、明亮、却空无一人的石室,扫过那些恒久发光的灯珠,扫过墙壁上描绘着牺牲与奉献的壁画。
一个曾经被秘密保护、与世隔绝的忠烈遗属聚居地。
一个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诡异浓雾、非人怪物和一个认知异常孩童的废墟。
小猪还在石室的各个角落,包括那些堆叠的毛毡后面、木架的缝隙里,甚至陶罐后面,执着地寻找着他的“朋友”,嘴里不停地小声呼唤着“小宝”。
戚许看着他小小的、焦急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卷轴上那些冰冷的记载,心中的疑云,愈发厚重,却也似乎隐隐透出了一丝追寻真相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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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