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公路上颠簸，陈默的手掌始终发烫。那道藤蔓状的疤痕像块烙铁，随着车身的晃动隐隐作痛，将他的思绪一次次拽回那座弥漫着腥气的老宅。
他在县城换了辆三轮车，直奔村西的乱葬岗。车夫是个本地人，听说他要去那地方，脸一下子白了，连连摆手：“后生，那地方邪性得很，几十年没人去了，你去干啥？”
“找东西。”陈默的声音很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背包里的铁锨柄。
车夫咂了咂嘴，终究没再多问，只是把车停在离乱葬岗还有半里地的土路边：“我就在这等你，多给点钱也不往前了。那地方……一到阴天就听见哭，谁知道藏着啥。”
陈默付了钱，背着包往乱葬岗走。越靠近，空气越冷，明明是响晴的天，阳光却像被一层薄纱罩着，落不到地上。路边的野草长得比人高，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草里低语。
乱葬岗的入口竖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的字早已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只在牌角挂着半片破烂的红布，在风里晃来晃去，像只流血的眼睛。
走进去才发现，这里比想象中更大。遍地都是裸露的白骨，有的插在土里，有的散落在草丛里，被雨水冲刷得泛着青白。几座塌了一半的坟包上长满了野藤，藤叶间露出半截腐朽的棺材板，上面爬满了白色的蛆虫。
陈默强忍着胃里的翻涌，打开手电在白骨间搜寻。他记得“陈家守宅记”里的话——“骨殖需全，魂方得安”。太爷爷当年扔在这里的几十具尸骨，他要尽可能多地找回来。
可这里的骨头太多了，根本分不清哪是七十年前的，哪是后来埋的。他蹲下身，捡起一截细小的腿骨，骨头上有几道浅浅的刻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刚想放下，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腿骨的断口处异常锋利，竟在他的手背上划开一道血口子。
血珠滴在白骨上，瞬间被吸收了。紧接着，那截腿骨突然轻微地颤动起来，周围散落的骨头也跟着“咔哒咔哒”地响，像是有了生命。
陈默猛地后退一步，手电光扫过去——只见散落的白骨竟在缓缓移动，顺着血珠的方向往他脚边聚拢，有的骨头相互碰撞，像是在拼接成完整的骨架。
“这是……”他的心脏狂跳。这些骨头，似乎能感应到他的血。
就在这时，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声。陈默握紧铁锨，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草里钻来钻去，手里抱着块头骨，正往坟包后面躲。
是那个穿红袄的小姑娘！
她的头发依旧湿漉漉的，红袄上沾着泥，怀里的头骨黑洞洞的眼窝正对着陈默，像是在笑。
“放下！”陈默低喝一声，冲了过去。那小姑娘却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跑，怀里的头骨“咕噜噜”滚落在地，停在陈默脚边。
他捡起头骨，手电光从眼窝照进去，只见颅底刻着个模糊的“陈”字。
是陈家的人！陈默的心猛地一沉。难道太爷爷当年不仅扔了外人的骨头，连自家先人的尸骨也……
“嘻嘻。”
小姑娘的笑声从坟包后面传来。陈默绕过去，却只看到空荡荡的草丛，地上留着一串小小的脚印，往乱葬岗深处延伸。脚印很浅，像是赤脚踩在棉花上，每个脚印中央都有个暗红色的圆点，像是血珠凝成的。
他顺着脚印往前走，越往深处，白骨越多，空气里的腥气也越浓。走到一处塌陷的坟坑前，脚印突然消失了。坟坑里积着半坑黑水，水面上漂浮着几块棺材板，板上的红漆早已剥落，露出底下发黑的木头。
陈默用铁锨搅动了一下黑水，水底突然浮上来一串东西——是十几根细小的指骨，用红绳串在一起，像串手链。指骨的末端都刻着相同的符号，和老宅木桌、青铜鼎上的藤蔓花纹如出一辙。
他伸手去捞，指尖刚碰到指骨，水面突然“咕嘟”一声冒出个气泡，紧接着，一张惨白的脸从水里浮了上来。
是东厢房那个“东西”！
它的头发在水里散开，像一团黑色的海藻，两个黑洞洞的眼窝正对着陈默，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锋利的牙齿。无数只手从水里伸出来，抓住了陈默的胳膊，冰冷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像是要把他拖进水里。
“哇——”
凄厉的哭声在坟坑里炸开，黑水开始剧烈地翻腾，更多的白骨从水底浮上来，在水面上拼接成一个个残缺的骨架，朝陈默扑过来。
陈默的胳膊被抓得生疼，他猛地举起铁锨，朝那张惨白的脸砸去。铁锨没入水里，溅起一片黑泥。就在这时，他怀里的“陈家守宅记”突然掉了出来，落在水面上。
诡异的是，书页竟没有湿透，反而自动翻开，停在某一页。陈默瞥见那一页上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由无数藤蔓缠绕而成的圆圈，圆圈中央写着两个字：“归位”。
“归位……”他突然明白了。这些骨头需要回到该去的地方——老宅的东厢房地下。
他用尽全力挣脱那些手，抓起水面上的指骨串，转身就往乱葬岗外跑。身后的黑水“哗啦”一声翻涌起来，那个“东西”从水里爬了出来，浑身滴着黑水，无数只手在身后挥舞，朝他追来。
跑出乱葬岗时，陈默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黑水。他回头望，只见那个“东西”站在木牌旁，没有再追，只是用黑洞洞的眼窝盯着他，怀里抱着一堆散落的白骨，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车夫见他跑出来，吓得差点掉下车：“后生，你咋弄成这样？身上咋这么臭？”
陈默没说话，只是把指骨串塞进背包，催促车夫快点走。回到村子时，天已经擦黑了。他没有去老宅，而是找了家村头的客栈住下。客栈老板是个寡言的老太太，看他一身狼狈，只是递过来一盆热水，眼神里没有丝毫惊讶。
“那地方的东西，拿不得。”老太太突然开口，往灶里添了根柴，“几十年前，有个外乡人去乱葬岗捡骨头卖钱，回来就疯了，整天抱着块头骨喊‘还我身子’，没过几天就死在老宅里了。”
陈默的心一紧：“死在老宅？”
“嗯，”老太太点点头，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就死在东厢房，跟你表叔一个地方。有人说，是被那些骨头勾了魂去。”
他没再问下去，只是默默地用热水擦身。擦到手掌时，那道疤痕又开始发烫，这次他看得很清楚——疤痕上的藤蔓纹路竟在缓缓转动，像是在指引方向，而方向所指，正是老宅。
深夜，陈默悄悄溜出客栈，往老宅走去。月光惨白，照在老宅的屋顶上，像铺了一层霜。他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歪脖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是在欢迎他回来。
东厢房的门依旧虚掩着。陈默走进去，用铁锨在原来的位置挖了个坑，把指骨串放了进去。刚填上土，就听见“咔哒”一声轻响——地面突然陷下去一小块，露出底下的陶罐。
陶罐的红布已经不见了，里面的灰白色粉末不知何时变成了完整的骨殖，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陈默愣住了，他明明只带回了一串指骨，怎么会……
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那个穿红袄的小姑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块头骨，正是他在乱葬岗看到的那块刻着“陈”字的头骨。
“哥哥，这个也该回去了。”小姑娘把 skull 放在地上，轻轻往前推了推。头骨滚到陶罐旁，突然“咔哒”一声嵌了进去，正好填补了陶罐里缺失的部分。
陶罐里的骨殖瞬间变得完整了。
“谢谢……”陈默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终于明白，这个小姑娘一直都在帮他。
小姑娘笑了，这次的笑很干净，没有丝毫诡异：“姐姐说，等骨头都回来了，她就能走了。”
“姐姐？”
“就是东厢房那个姐姐呀，”小姑娘指着东厢房的方向，“她等了七十年，就等骨头归位。”
话音刚落，院子里突然刮起一阵风，风里夹杂着无数细碎的道谢声，像是有很多人在低语。陈默抬头，只见月光下，无数道模糊的影子从老宅里飘出来，有的是孩童，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妇人，他们都朝着月亮的方向飘去，脸上带着解脱的神情。
那个东厢房的“东西”也飘了出来，她身上的黑水不见了，那些手也消失了，变成了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女子，面容清秀，只是眼眶依旧是两个黑洞。她朝陈默微微点头，然后转身飘向月亮，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小姑娘也不见了，只在地上留下一根红绳，正是那串指骨上的红绳。
陈默站在东厢房里，看着陶罐里完整的骨殖，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手掌上的疤痕不再发烫，那道暗红的印记渐渐变淡，最后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像是从未出现过。
天亮时，陈默离开了老宅。这次他没有回头，他知道，那些怨魂终于安息了，这座老宅里的秘密，也终于画上了句号。
只是在很多年后，当有人路过那座荒废的老宅时，偶尔会看到一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在院子里玩耍，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奇怪的符号。有人问她在画什么，她会抬起头，笑得很灿烂：“我在等哥哥回来呀。”
而远在城市里的陈默，偶尔会在深夜里梦见那座老宅，梦见院子里的歪脖子树，梦见那个穿红袄的小姑娘。他知道，有些记忆，永远不会真正消失，就像手掌上那道浅浅的白痕，永远提醒着他，那段发生在老宅里的、关于怨魂与救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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