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晃得陈默有些眼晕。回到出租屋三个月,他掌心的白痕再没发烫,老宅的阴影却像受潮的霉斑,悄无声息地爬进生活的缝隙里。
这天夜里,他加班到十点,刚走出写字楼,就看见街角的路灯下站着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她背对着他,手里攥着根红绳,正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夜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棉裤——那是村里孩子常穿的款式。
陈默的呼吸顿了半秒。他快步走过去,小姑娘却像融进夜色里似的,转个弯就没了踪影。只有那根红绳留在路灯下,被风卷着打了个旋,缠上他的脚踝。
红绳很凉,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他弯腰去解,指尖触到绳结的瞬间,突然听见一阵熟悉的“沙沙”声——是老宅东厢房墙面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被指甲划过的声音。
“哥哥,你忘了答应姐姐的事吗?”
小姑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陈默猛地抬头,只见她正趴在路灯杆上,双脚悬空晃荡,红袄的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一截青紫色的勒痕。那双绿幽幽的眼睛在夜色里发亮,直勾勾地盯着他。
“答应什么?”陈默的喉咙发紧。他不记得自己许过什么承诺。
“烧纸呀。”小姑娘的脚尖踢到灯杆,发出“咚”的闷响,“姐姐说,骨头归位了,要烧七七四十九天的纸,不然……”
她突然停住了,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眼睛往陈默身后瞟去。
陈默猛地回头。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映出一串歪歪扭扭的影子——像是无数只手按在玻璃上,指缝里渗着黑水印,正顺着墙面缓缓往下淌。
他拽着红绳转身就跑。红绳在手里越收越紧,勒得指骨生疼。跑到十字路口时,红灯突然亮起,他脚下一顿,红绳“啪”地断了。
断口处渗出暗红色的液珠,像血。
小姑娘的笑声在身后炸开,脆生生的,混在汽车鸣笛声里格外刺耳。陈默回头看,只见她站在马路对面,手里举着半截红绳,朝他挥了挥。一辆卡车疾驰而过,等车开远,她已经不见了。
回到家,陈默翻出手机,搜索“烧纸祭祖的讲究”。屏幕上跳出密密麻麻的文字,其中一条格外刺眼:“迁坟后需连烧四十九天纸钱,否则亡魂不安,易缠生人。”
他想起那个穿旗袍的女子,想起乱葬岗里那些散落的白骨。或许小姑娘说的是真的——他只想着让骨殖归位,却忘了最基本的祭奠。
第二天一早,陈默买了纸钱、香烛和黄纸,再次踏上前往村子的路。三轮车夫见又是他,脸皱成了包子:“后生,你咋又去?那地方邪性,你不怕……”
“有东西落在那儿了。”陈默打断他,声音很沉。
这次他没住客栈,直接进了老宅。院子里的歪脖子树落了些叶子,地上积着层薄灰,像是很久没人来过。他在东厢房门口摆上香烛,点燃纸钱。火苗“噼啪”地舔着黄纸,卷出一团团黑色的纸灰,在风里打着旋往上飘。
“都安息吧。”陈默低声说,手里攥着那半截红绳。绳结处的暗红液珠已经凝固,摸上去硬邦邦的,像块小石头。
烧到第七天,出事了。
那天傍晚,他正往火堆里添纸钱,突然听见堂屋传来“吱呀”一声——是雕花木桌的暗格被打开的声音。他起身走过去,只见暗格里空荡荡的,青铜鼎不见了,只有一层薄薄的黑灰,像是被火烧过。
“鼎呢?”陈默的心跳骤然加速。青铜鼎明明随着红光炸开了,怎么会……
他转身冲出堂屋,手电光扫过院子,突然看见歪脖子树的树杈上,挂着个熟悉的影子——是那个穿旗袍的女子。她怀里抱着青铜鼎,鼎身的藤蔓花纹在暮色里泛着银光,七颗黑珠竟一颗不少,都亮着幽幽的光。
“你没走?”陈默的声音发颤。
女子缓缓转过头,黑洞洞的眼眶对着他,嘴角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可陈默听不见声音,只看见她怀里的青铜鼎突然倾斜,从鼎口掉出个东西,“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是块小小的指骨,上面刻着个“陈”字,和乱葬岗找到的那块头骨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指骨落地的瞬间,东厢房突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声响。陈默冲过去一看,只见那个陶罐裂了道缝,里面的骨殖正顺着裂缝往外渗,像沙漏里的沙子,落在地上化为乌有。
“怎么回事?”他抓住自己的头发,掌心的白痕突然灼痛起来,像是被火烫了一下。
“嘻嘻。”
小姑娘的笑声从树上传来。陈默抬头,只见她坐在树杈上,和穿旗袍的女子并排坐着,手里把玩着那截红绳:“哥哥,你漏了一块骨头哦。”
“漏了?”
“嗯,”小姑娘点点头,绿眼睛眨了眨,“太爷爷的骨头,没找回来。”
太爷爷?陈默的大脑一片空白。“陈家守宅记”里只字未提太爷爷的尸骨,他一直以为……
“太爷爷死在城里了,”女子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这次清晰得像在耳边,“民国三十八年,他在自家书房上吊了,骨头被埋在城里的乱葬岗,离你住的出租屋不远。”
陈默猛地回头,女子已经站在他身后,青铜鼎放在脚边,鼎身的藤蔓花纹正顺着地面往他脚边爬,像一条条活蛇。“骨殖不全,魂难归位。”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说不出的悲凉,“这是陈家的债,少一块骨头,都算不清。”
他突然想起出租屋的衣柜——那些渗出来的黑水,镜子里的绿眼睛,还有墙壁上蜿蜒的水痕。原来不是冤魂跟着他回了城,而是太爷爷的尸骨一直就在那里,在他眼皮底下,等着被找到。
暮色越来越浓,陶罐的裂缝越来越大,最后“哐当”一声碎了。散落的陶片上,竟印着无数细小的指痕,像是无数只手从里面往外推过。
穿旗袍的女子和小姑娘的影子开始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去找吧,”女子的声音渐渐模糊,“找到最后一块骨头,我们才能……真正走了。”
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树杈上,只留下青铜鼎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鼎身的黑珠一颗接一颗地暗下去,最后彻底熄灭,和普通的铜块没了两样。
陈默捡起地上的指骨,放进怀里。掌心的白痕不再灼痛,只是那道藤蔓纹路变得异常清晰,像用墨笔描过似的,指向院门外的方向——那是通往县城的路,也是回城市的路。
他知道,自己又要离开了。这次要找的,是太爷爷的骨头,是陈家孽债的最后一环。
火堆里的纸钱已经烧完了,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风卷着灰往院门外飘,像是在为他引路。陈默最后看了一眼老宅,东厢房的门敞开着,堂屋的木桌静立在阴影里,歪脖子树的叶子在暮色里轻轻晃动,一切都和他第一次来时一样,却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背起背包,手里攥着那半截红绳,一步步走出老宅。门槛外的青石板上,落着片小小的红袄碎布,在风里微微颤动,像一滴凝固的血。
夜色渐深,老宅的轮廓在黑暗里越来越模糊。只有那棵歪脖子树,还立在院子中央,树影婆娑,像是在无声地等待着什么。等待最后一块骨头归来,等待这场跨越七十年的孽债,终于画上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