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医务室里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膏气息。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窗格影子,空气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苏晚坐在靠墙的长椅上,看着校医张姨动作麻利地用棉签蘸着碘伏,涂抹在顾屿左边肋下那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淤痕上。淤痕的边缘带着点暗红,显然是皮下出血,在顾屿小麦色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
“嘶——”碘伏碰到伤处,顾屿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肌肉瞬间绷紧,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死死咬着后槽牙,硬是一声没吭,只有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忍着点,小伙子。”张姨语气带着点责备,更多的是无奈,“这撞得可不轻啊!还好没伤着骨头,就是软组织挫伤厉害,得好好养着,这几天别剧烈运动了,听见没?”她一边说,一边用指腹轻轻按压淤痕周围的区域,检查有无骨擦音。
“知道了,张姨。”顾屿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挫败和不甘。不能训练?这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苏晚坐在旁边,看着那大片刺眼的淤青,只觉得自己的肋下也跟着隐隐作痛。刚才在篮球馆看他捂着肋部站起来时强装没事的样子,原来这么严重。她想起他摔倒在地时那声沉闷的撞击,想起他被撞倒前那个拼尽全力去封盖的跳跃…一股说不清是担忧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堵在胸口,让她有点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绞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
张姨利落地给顾屿贴上一大块活血化瘀的药膏,又用绷带在胸廓位置缠绕了几圈做固定,动作熟练。“行了,这几天注意点,别碰水,别乱动。要是疼得厉害或者感觉呼吸困难,立刻来复查!”她收拾着药箱,又转向苏晚,“苏晚啊,你在这儿陪他一会儿,我去隔壁整理下药品。”
“好的,张姨。”苏晚连忙点头。
张姨离开后,小小的医务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略显局促的呼吸声。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加浓烈了,混合着药膏淡淡的草药气息,萦绕在鼻尖。
顾屿靠在椅背上,尝试着轻轻吸气,肋下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又“嘶”了一声,脸色更白了几分。
“很疼吗?”苏晚的心跟着揪了一下,脱口问道。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顾屿抬眼看向她,大概是因为疼痛,他平时那种张扬锐利的眼神此刻显得有些疲惫和脆弱。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却因为牵扯到伤处而显得有些扭曲:“还…还行,小意思。” 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苏晚看着他强撑的样子,心里那股堵着的感觉更重了。她想起在实验室,也是他冲过来挡在自己前面。这个家伙,好像总是这样,莽撞得让人生气,却又…让人无法真的责怪。
“都这样了还逞强!”她忍不住小声埋怨,语气里却没了平时那种刻意的嫌弃,反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以后打球小心点行不行?又不是上战场拼命!”
顾屿被她这带着软刺的关心弄得一愣,随即,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从他疲惫的眼底掠过。他难得没有反驳,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了苏晚的脖颈。
阳光透过窗户,正好落在她纤细白皙的脖子上。那里,悬挂着一个精致的银质吊坠——正是林锐送她的那枚抽象海浪造型的吊坠。银色的金属线条流畅地交织、卷曲,在光线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晕,随着她说话时轻微的呼吸起伏,在锁骨上方轻轻晃动,像一尾灵动的小银鱼。
顾屿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枚吊坠上。海浪…林锐送的…守护?林锐在沙滩上说的话,如同潮汐般再次涌入脑海——“珍珠需要守护…礁石负责守护…” 他看着那枚在苏晚颈间闪耀的银质海浪,又想起她当时对林锐话语的认同和笑容…一种莫名的、混杂着钝痛(不知是来自肋下还是别处)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感,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心头。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薄薄的T恤布料,用力按住了自己胸口那个小小的、坚硬的轮廓——那枚从不离身的贝壳项链。
他的动作有些突兀,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般的固执。苏晚注意到了他按着胸口的手,也看到了他盯着自己项链的目光。那目光很复杂,有审视,有困惑,甚至…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深藏的黯然?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颈间那枚冰凉的银质海浪。林锐送的…顾屿的眼神…一种微妙的尴尬和不知所措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那个…”苏晚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有点干涩,“林锐刚才去帮你请假了,顺便跟教练说明情况。他一会儿应该就过来了。”
“哦。”顾屿应了一声,目光终于从她脖子上移开,重新落回自己肋下的绷带上,手指依然无意识地按着胸口的贝壳。气氛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固执地宣告着存在感。
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林锐走了进来,额角带着一丝赶路的薄汗。他手里拿着两张盖了章的假条,还有一瓶刚买的冰镇运动饮料。
“怎么样?张姨怎么说?”林锐快步走到顾屿面前,目光关切地落在他缠着绷带的肋部,眉头微蹙。
“没事,死不了。”顾屿抢在苏晚之前回答,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硬气,仿佛刚才那个疼得龇牙咧嘴的人不是他。他伸手接过林锐递来的饮料,冰凉的触感让他舒服地叹了口气。
林锐没理会他的嘴硬,转向苏晚,声音温和:“苏晚,你也吓到了吧?没事了。假条我帮你一起请了,下午自习可以不用回去。”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晚略显苍白的脸上,又补充道,“顾屿这样估计也走不快,我们一起送他回去?”
苏晚还没回答,顾屿先嚷嚷起来:“不用!我又不是腿断了!我自己能走!” 他试图证明自己,猛地想站起来,结果肋下剧痛袭来,让他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动作僵在半空,额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
“你看你!”苏晚和林锐同时出声,带着同样的无奈。
最终,在张姨和林锐的“押送”下,顾屿只能乖乖接受现实。林锐扶着顾屿没受伤的右臂,苏晚则背着顾屿那个沉甸甸的、装着篮球和汗湿球衣的运动包,三人以一种缓慢而奇特的阵型走出了校门。
夕阳的金辉洒满归途。顾屿走得小心翼翼,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处,让他呲牙咧嘴。林锐稳稳地扶着他,不时低声提醒他注意脚下。苏晚沉默地跟在旁边,怀里抱着顾屿那个散发着汗味和运动场气息的背包,感觉沉甸甸的,压得她心头也有些发闷。
一路无话。气氛有些沉闷,只有脚步声在安静的街道上回响。顾屿似乎被疼痛和挫败感笼罩,一直低着头。林锐则保持着沉默的守护姿态。苏晚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顾屿按着肋部的手上。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她的视线顺着他的手臂上移,掠过他微微敞开的运动服领口…最终,停留在他左侧胸口的位置。
那里,T恤的布料下,似乎真的有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微微凸起的轮廓?随着他的呼吸和心跳,在衣料下若隐若现。
这个发现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在她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海边他固执的“石头论”,首饰店橱窗前他异常的反应,刚才在医务室里他盯着林锐送的项链时按着胸口的手指…所有零散的片段,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瞬间串联起来!
难道…他胸口真的藏着什么东西?一枚…贝壳?就像她无数次在纸上描绘的那种?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在她心里疯长。一股强烈的好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细小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四肢百骸。她的心跳,毫无征兆地开始加速,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让她怀疑旁边的两人都能听见。脸颊也迅速升温,像被晚霞点燃。
她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怀里那个沉甸甸的运动包带子,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包里一个坚硬、光滑、带着弧度的东西——大概是顾屿的水壶?或者…是什么别的?
这个意外的触碰,让苏晚的心跳漏跳了一拍。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指尖残留的奇异触感却挥之不去。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仿佛想抓住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和那莫名加速的心跳。
回到顾屿家那个爬满藤蔓的老旧小院门口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温柔地笼罩着院墙。顾屿坚持自己进去,拒绝了林锐和想帮忙拎包的苏晚。
“行了行了,送到这就行,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他摆摆手,从苏晚怀里接过自己的运动包,动作牵扯到伤处,让他龇了龇牙,“谢了,林锐。还有…书呆子。”他目光飞快地扫过苏晚,似乎在她抱着他背包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移开。
“好好休息,别逞强。”林锐叮嘱道。
苏晚张了张嘴,那句“你胸口…”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句低低的:“嗯…你…注意点。” 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瞟向他的左胸。
顾屿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身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爬满藤蔓的门洞阴影里,显得有些落寞。
林锐和苏晚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暮色四合,街灯渐次亮起。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苏晚还沉浸在刚才那个关于“胸口贝壳”的惊雷般的猜测和指尖那莫名的触感里,心绪纷乱如麻。
“在想什么?”林锐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苏晚猛地回神,有些慌乱地掩饰:“啊?没…没什么。就是在想…顾屿那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她胡乱找了个借口。
林锐侧头看了她一眼,昏黄的路灯下,他的镜片反射着光芒,看不清眼神。“他体质好,恢复起来应该很快。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苏晚听,“有时候,太执着于守护,反而容易忽略了自己也是会受伤的。”
苏晚的心微微一颤。林锐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心头某个模糊的角落。守护…忽略自己…是在说顾屿吗?她想起他挡在硫酸铜溶液前的手臂,想起他撞倒在地时隐忍的表情…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了上来。
回到家,苏晚把自己关进房间。她没有开灯,径直走到书桌前坐下。窗外,邻居家电视的声音隐隐传来,更衬得房间里一片寂静。黑暗中,她摸索着打开台灯。柔和的光线倾泻而下,照亮了桌面。
她的目光落在摊开的速写本上。那枚被她描绘了无数次的贝壳图案,在灯光下线条温润流畅,仿佛蕴藏着大海的呼吸。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纸面,冰凉的触感却无法平息她心头的燥热。
那个小小的、坚硬的、存在于顾屿胸口衣料之下的轮廓…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种子,在她脑海中生根、发芽,挥之不去。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重新拿起铅笔,笔尖悬停在洁白的纸页上方。这一次,她没有再去描绘那些完美的几何螺旋或抽象的海浪。
笔尖落下,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开始沿着记忆深处那个若隐若现的轮廓描摹——那是一个并不完美、甚至有些笨拙的、带着独特弧度和棱角的形状。线条不再是追求艺术感的流畅,而是带着一种探寻真相般的专注和一丝隐秘的紧张。
铅笔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随着那枚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贝壳轮廓在纸页上逐渐清晰,苏晚的心跳,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击着她的耳膜,也敲击着这个被无声秘密笼罩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