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屿一中体育馆后方的器材仓库，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巨大怪兽。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橡胶和旧皮革混合的陈旧气味，阳光只能从高处几扇狭小的气窗艰难地挤进来几缕，在堆积如山的体操垫、旧球架和生锈的杠铃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找到了！在最里面！” 顾屿的声音带着点瓮瓮的回响，从高高的垫子堆后面传来。他正踮着脚，伸长手臂，在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垫子堆最上方摸索着。
苏晚站在仓库入口的光影交界处，怀里抱着几卷新到的画纸，看着顾屿的背影。他动作牵扯到肋下的伤处，即使隔着宽松的运动服外套，也能看到他每一次用力抬臂时身体瞬间的僵硬和微微倒吸冷气的样子。刚才在体育组办公室，体育老师随口提了一句仓库里好像还有一批前几年运动会剩下的彩色泡沫板，可能适合苏晚她们班做艺术节背景板。顾屿一听，立刻自告奋勇，完全不顾自己还缠着绷带。
“喂！你行不行啊？不行就算了！别又扯到伤口！”苏晚忍不住出声，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
“小看谁呢！”顾屿头也不回，声音闷闷的，带着不服输的硬气。他咬紧牙关，又往上够了一下，指尖终于碰到了目标——几块被压得有点变形的彩色泡沫板边缘。他用力一抽！
“哗啦——！”
被抽动的泡沫板带倒了旁边几块叠放不稳的旧体操垫，如同小山崩塌般，朝着顾屿的方向轰然砸落下来！
“顾屿小心！”苏晚的惊呼几乎破音！
顾屿反应极快，在垫子砸下的瞬间猛地向旁边一闪！动作虽然迅捷，但肋下的剧痛还是让他闷哼一声，动作不可避免地迟滞了半分。几块沉重的体操垫边缘还是重重地擦撞在他的左肩和手臂上，将他撞得一个趔趄，向后连退几步，后背“砰”地一声撞在了仓库冰冷的铁皮墙壁上！
灰尘如同烟雾般腾起，在微弱的光线里弥漫。
“咳咳…咳…”顾屿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左肩和手臂火辣辣地疼，肋下的旧伤更是被这一撞牵动得如同刀绞，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他靠着墙壁，脸色煞白，一时说不出话。
“顾屿！”苏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里的画纸哗啦掉在地上也顾不上了。她几步冲过散落的垫子，冲到顾屿面前，焦急地上下打量他，“你怎么样？撞到哪了？伤着没有？” 她的声音因为惊慌而微微发颤，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和捂着肋部的手上来回逡巡。
“没…没事…”顾屿强忍着剧痛，试图直起身，声音嘶哑，“就…撞了一下…嘶…” 他吸着冷气，额角的汗珠顺着紧绷的侧脸滑落。
“还没事！脸都白成这样了！”苏晚又急又气，看着他疼得说不出话的样子，一股强烈的自责和担忧涌了上来。都是因为她要找什么泡沫板！“你…你别动！我看看！” 她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避嫌，伸手就去扶他撞在墙上的左臂，想检查他肩膀有没有撞伤。
她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和轻微的颤抖，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了顾屿裸露在运动服短袖外的小臂皮肤。
那温凉的、带着关切和焦急的触感，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一滴水，瞬间在顾屿被疼痛占据的神经里炸开！一股强烈的、完全陌生的电流感顺着被触碰的皮肤，凶猛地窜过他的四肢百骸，直冲头顶！他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瞬间冻结！
苏晚也感觉到了他身体的瞬间僵硬和手臂肌肉的紧绷。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他。
四目相对。
距离太近了。近到苏晚能清晰地看到他额角滑落的汗珠，近到能看清他因为疼痛和惊愕而微微放大的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惊慌失措的影子。近到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带着痛楚喘息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仓库里弥漫的灰尘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昏暗的光线下，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清晰得如同擂鼓。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到令人眩晕的悸动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苏晚！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脸颊上的热度轰然升腾，像被点燃的火焰，瞬间蔓延到耳根和脖颈！她触电般地缩回了手，指尖残留着他皮肤灼热的触感和紧绷肌肉的硬度，让她整条手臂都微微发麻。
顾屿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苏晚指尖的凉意和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颜料和纸张的清新气息，如同最猛烈的催化剂，将他刚才那股陌生的电流感瞬间点燃成燎原大火！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连肋下剧烈的疼痛都暂时被这股更强烈的、排山倒海般的冲击感压了下去！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因为惊慌和羞赧而染上红晕的脸颊，看着她清澈眼眸里映出的自己的狼狈样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和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渴望，如同两头凶猛的野兽在他体内疯狂撕扯！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狭窄的仓库角落，弥漫着灰尘的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两人就这样僵持着，一个靠着冰冷的墙壁，一个微微前倾着身体，保持着那个几乎要碰到一起的危险距离。目光胶着在一起，又像被烫到般迅速闪开，却又不受控制地再次碰撞。空气中流淌着无声的、滚烫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暗流。
最终，是苏晚先一步溃败。她猛地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像是逃离什么洪水猛兽。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耳膜，让她头晕目眩。她慌乱地低下头，掩饰着自己快要烧起来的脸颊，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你…你真的没事吗？” 她语无伦次，视线完全不敢再与他对视，只能死死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还在微微发抖的手指。
顾屿也像是刚从一场惊心动魄的梦中惊醒。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深沉的、翻涌的暗色。他靠着墙壁，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几乎失控的心跳和身体深处陌生的躁动。肋下的疼痛随着呼吸再次清晰地传来，反而让他找回了一丝理智的锚点。
“没事。”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嘶哑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他扶着墙壁，慢慢直起身，活动了一下被撞疼的左肩，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低着头、像只受惊小鹿般的女孩。“东西…我帮你拿出来了。”他指了指散落在垫子堆旁边那几块彩色的泡沫板。
苏晚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也看到了那几块目标物。她胡乱地点点头，声音依旧很小：“谢…谢谢。” 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过去，弯腰去捡那几块泡沫板，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手指碰到冰冷的泡沫板边缘，那点凉意丝毫无法降低她脸上的热度。
顾屿看着她笨拙慌乱的样子，心头那股翻腾的情绪再次涌起，比刚才更加强烈，更加难以捉摸。他抿紧了唇，也走过去，忍着痛弯腰帮她一起捡。两人沉默地收拾着散落的泡沫板，谁也没有再说话。仓库里只剩下泡沫板摩擦发出的轻微声响和两人依旧无法平复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苏晚抱起最后一块泡沫板，准备逃离这个让她心慌意乱的地方时，顾屿突然低沉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苏晚。”
苏晚的动作瞬间僵住，抱着泡沫板的手指收紧，心跳再次漏跳一拍。她没敢回头，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背对着他。
顾屿看着她僵直的背影，目光复杂地在她纤细的脖颈线条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那枚银色的海浪吊坠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着微弱的冷光。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最终，他移开目光，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那天…在医务室…”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攒勇气，“…是不是…想问我什么？”
轰——！
苏晚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医务室！他想起来了！他记得她当时盯着他胸口看的目光！他…他猜到了？
巨大的慌乱瞬间攫住了她！她抱着泡沫板猛地转过身，动作大得差点把板子甩出去。脸颊红得像熟透的番茄，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看他，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慌和掩饰：“没…没有！我能问你什么！我就是…就是担心你的伤！对！担心你的伤！” 她语速飞快，几乎是在喊。
顾屿看着她急于否认、慌乱无措的样子，心头那点刚燃起的、微弱的希冀火苗，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瞬间熄灭了大半。一股说不清的失落和烦躁感涌了上来，还夹杂着一丝被拒绝的难堪。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近乎自嘲的笑容。
“哦。是么。”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硬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疏离，“我皮糙肉厚，死不了。走吧，东西拿齐了。” 他不再看她，弯腰抱起地上散落的画纸——那是苏晚刚才惊慌中掉落的——率先朝着仓库门口的光亮走去。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僵硬和落寞，左臂的动作明显带着保护肋下伤处的克制。
苏晚抱着冰冷的泡沫板，站在原地，看着顾屿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又酸又涩。刚才仓库里那令人窒息的悸动和此刻他疏离的背影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她心里乱成一团麻。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仓库门口的光亮处，林锐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他显然刚到，手里还拿着一叠似乎是刚印好的艺术节流程单。他看着仓库内一地的狼藉，看着顾屿抱着画纸、脸色微白走出来的身影，又看向仓库深处抱着泡沫板、脸颊绯红、眼神茫然的苏晚。
仓库里弥漫的、尚未散尽的灰尘气息，以及空气中那几乎凝固的、微妙而紧张的氛围，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被林锐敏锐地捕捉到。他镜片后的目光在顾屿紧绷的侧脸和苏晚慌乱的眼神之间极快地扫视了一个来回，平静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了然和…一丝微不可察的黯然。
他脸上迅速挂起温和的笑容，迎向走过来的顾屿，自然地伸手去接他怀里的画纸：“怎么搞的？仓库里打世界大战了？找到泡沫板了？顾屿你伤没好利索，别逞强，给我吧。”他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只是偶然路过，什么异样都没发现。
顾屿没拒绝，把画纸递给林锐，声音依旧有些硬邦邦：“没事，小意思。” 他侧身让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仓库里还愣着的苏晚。
林锐接过画纸，目光也投向仓库深处，声音温和依旧：“苏晚，泡沫板找到了吗？需要帮忙吗？”
仓库深处，苏晚抱着冰冷的泡沫板，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触碰顾屿手臂时那滚烫的电流感。她看着门口并肩站立的顾屿和林锐——一个脸色微白，眼神复杂地看向自己；一个笑容温和，仿佛能包容一切。而她自己，像一个被遗弃在混乱战场的士兵，怀里抱着冰冷的“战利品”，心口却揣着一枚刚刚被发现的、带着母亲体温和沉重秘密的贝壳，以及一种被彻底搅乱、无处安放的悸动和恐慌。
仓库外明亮的阳光，此刻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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