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将城隍庙前的石阶完全覆盖。文砚倒在台阶上的身体已经被积雪掩埋了大半,只有那只青瓷药盏还半露在外面,盏沿的裂纹里渗出的血丝在雪地上晕开淡淡的粉色。
巡逻的老差役张伯踩着厚厚的积雪走来,手中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摇晃晃,昏黄的光线映出雪地上不自然的隆起。老人蹲下身,拂开积雪,露出了少年青白的脸庞。
"造孽啊..."张伯的手颤抖着探向文砚的鼻息,随即重重叹了口气。他掰开少年僵硬的手指,取出那个被紧紧抱着的药盏,"这傻孩子,大半夜的..."
灯笼的光照在药盏上,张伯突然眯起眼睛。他粗糙的手指抚过盏身,在底部摸到了凹凸不平的痕迹。老人将灯笼凑近,赫然发现盏底刻着一行小字——是文砚用针一点点刻出来的:「娘,儿去挣钱买糖馍。」
雪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张伯抱着药盏和少年的遗体回到文家,远远就听见院内传来妇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院门大开着,赵婆子正慌慌张张地往外跑,怀里鼓鼓囊囊地塞着什么。
"站住!"张伯一声厉喝,老巫医吓得一个趔趄,从怀里掉出几个银锭子和一个绣花钱袋——那正是文砚平日装工钱用的。
药盏被送回文家,妇人颤抖着接过。她的脸色比昨日更加憔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显然一夜未眠。当晨光照进屋内,她突然发现盏身裂开了一道细缝,露出内壁斑驳的血痕。
"这是..."妇人用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裂缝,药盏突然"咔"的一声完全裂开。碎片散落,露出内壁上用血画成的简陋图画:一个小人儿扶着另一个小人儿,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娘和砚儿」。那些深浅不一的血痕,记录了少年一次次割腕取血的痛苦。
妇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将碎片紧紧按在胸口。锋利的瓷片割破她的手掌,鲜血顺着"娘"字流下来,像是给那个小人儿穿上了红衣。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碎片上,冲淡了那些血迹,却怎么也冲不掉刻在瓷胎里的痕迹。
"我的儿啊..."妇人终于明白了一切,她的手指抚过每一块碎片,仿佛能触摸到儿子留下的温度,"娘错了...娘不该不信你..."
屋外,张伯押着赵婆子站在院中,老差役的脸色铁青:"这老虔婆都招了,她在那药里下了慢毒,就为骗你家的地和房子!"说着从赵婆子怀里掏出一包药粉,"这就是证据!"
妇人却像没听见一样,只是抱着那些碎片,轻轻哼起了文砚小时候最爱的童谣。她的眼神渐渐涣散,嘴角却带着笑,仿佛看见了儿子端着糖馍向她走来的模样。
正午时分,村里人发现妇人安静地躺在床上走了,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破碎的药盏,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她的另一只手里攥着一缕头发——和文砚留在城隍庙的那缕一模一样。
村民们将母子俩合葬在后山,坟前放着那个修补过的药盏。奇怪的是,无论用多好的胶,那些裂纹始终无法完全粘合,就像有些错误永远无法弥补。
柒月重重摔在浮生阁的檀木地板上,青瓷药盏的碎片从她指间簌簌滑落。她蜷缩着干呕,喉间翻涌着浓重的血腥味——不是幻觉,她真的吐出了一口发黑的淤血,血里还混着几片细小的瓷渣。
"这盏倒是烈性。"守阁人提着幽蓝的灯笼踱过来,灯焰照出地上碎片的异样——每片青瓷内侧都凝着血丝,在光下像蛛网般蔓延。老人蹲下身,枯枝般的手指捏起一片沾血的瓷片,"碎了两回呢,一回在雪地里,一回在那妇人怀里。"
柒月艰难地支起身子,发现自己的衣袖不知何时变成了粗麻布,手腕上还多了一道狰狞的伤口——和文砚的一模一样。她颤抖着摸向发间的银簪,却触到一支粗糙的木钗,钗头还刻着歪歪扭扭的花纹。
"物灵反噬。"守阁人突然用灯焰燎过她手腕,那道新增的裂痕发出"嗤"的声响,疼得柒月倒抽冷气,"看多了伤心事,自己也会变成局中人。"
柒月踉跄着走向铜镜,镜中的自己竟穿着文砚的粗布衣裳,左胸心脏位置隐隐作痛。她慌乱扯开衣襟——一道尚未结痂的伤口赫然在目,边缘还凝着血珠,和文砚胸口取肉的疤痕分毫不差。
"这是...他的伤?"
"不全是。"守阁人从灯罩里倒出几粒青灰色药渣,放在鼻前嗅了嗅,"你喝的药,他也喝过。你流的血,他也流过。"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现在你知道那药是什么滋味了?"
柒月突然想起药盏里那股熟悉的苦腥味——和第一卷阿沅被迫喝下的毒药一模一样。这个发现让她浑身发冷,腕间的红绳突然绷紧,勒出一道血痕。她低头看去,红绳上的裂痕已经变成了青紫色,像是被什么腐蚀过。
"发现了吧?"守阁人用瓷片划开灯罩,蓝火"轰"地窜高,映出西墙上的影子——无数红线纠缠成网,每根都系着一件古物,而线的另一端...
柒月倒退两步,红线尽头赫然连着她的手腕!那些丝线已经深深扎进皮肉,像血管一样在皮肤下蔓延。
"叮——"
博古架上的紫玉箫突然发出悲鸣,箫身上缠绕的红绳寸寸断裂。守阁人轻笑一声,灯笼的光忽然照向阁楼深处——那里悬着一面巨大的铜镜,镜中浮现出下个故事的场景:
月夜江畔,有人正将一支紫玉箫投入滚滚江水,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如泪滴般晶莹...
柒月腕间的红绳突然剧烈颤动,新的裂痕正在形成。守阁人幽幽叹息:"破镜难圆,覆水难收。有些债,终究是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