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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梁上的蝴蝶

姐姐上高中那年,我刚满九岁。她去县城报到的前一晚,把攒了半年的空塑料瓶卖掉,换了支橘子味的棒棒糖塞给我。“含着这个,等你数到一百下,我就回来了。”她的手掌比我的大两圈,指甲盖边缘沾着洗不掉的蓝黑墨水——那是她替同学抄课文赚来的零花钱,一分一分攒着,够买两本带锁的日记本。

我们家的堂屋墙上,贴着姐姐去年的奖状,“三好学生”四个字被灶烟熏得发灰。爸爸总爱在吃饭时盯着那纸看,筷子悬在半空,“要是英子也能考上县一中,我就把东头那间柴房改成书房。”妈妈正往灶膛里添柴,火星子蹿出来燎着她的围裙角,“先顾着兰兰吧,她每月的伙食费还得精打细算呢。”

姐姐每个月回家一次,背上的帆布包永远鼓鼓囊囊。有时是给我带的硬糖,糖纸皱巴巴的,显然在兜里揣了很久;有时是她穿旧的校服,妈妈改短了给我当罩衣,袖口磨破的地方补着块格子布,倒比新衣服还好看。她从不提学校食堂的菜有多贵,只说同桌的女生总把馒头分给她一半,“她不爱吃面食,我正好能多垫垫肚子。”

那年冬天来得早,我半夜冻醒,听见西厢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扒着门缝看,姐姐正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写作业,嘴里含着半截蜡烛——她怕开灯费电,省着家里的电费给我买了台二手复读机。那是她用三次月考的奖学金换的,红色的外壳掉了块漆,却能把我的拼音读得字正腔圆。

我七岁生日那天,姐姐突然从包里掏出支口红,外壳是亮晶晶的粉色。“同学妈妈在商场上班,打折时抢的,才五块钱。”她拧开盖子往我嘴上抹,薄荷味的凉意顺着嘴唇漫开来,我缩着脖子笑,她的指腹擦过我鼻梁上的疤,动作轻得像掸落一片羽毛,“这样就没人盯着你的疤看了。”

镜子里,我的鼻尖上还留着那道浅红的印记,像片小小的枫叶。姐姐的眉毛皱着,忽然把口红往我兜里一塞,“别听王婶瞎说,疤怎么了?我班有个女生胳膊上有道烫伤,穿短袖时可神气了,说那是‘勇敢者的勋章’。”

家里的核桃树那年结得格外多,青果把枝头压得弯弯的。爸爸踩着梯子摘果时,姐姐总在下面扶着梯脚,“慢点踩第三根横木,去年被虫蛀过。”她比爸爸还清楚梯子的脾气,就像清楚我每天要喝多少水、妈妈的腰疼在阴雨天会加重。摘完的核桃要堆在院子里晒,姐姐用竹筛子翻晒时,我就蹲在旁边捡掉落的核桃仁,她总说我捡的碎仁最香,泡在粥里能多喝半碗。

有次姐姐回来,帆布包侧面破了个洞,露出半截毛线手套。妈妈要给她补,她慌忙抢过去塞进兜里,“不用不用,同学妈妈给我织了双新的。”夜里我起床上厕所,看见她在煤油灯下勾手套,线团是拆了她旧毛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商店里卖的厚实。后来我才知道,她那个月没交校服费,把钱省下来给爸爸买了双防滑胶鞋——爸爸上山砍柴时总打滑,鞋底子早磨平了。

县一中的冬季运动会,姐姐报了三千米长跑。她写信回来,说要拿第一名的奖品——一个带温度计的保温杯,“以后你冬天喝药就不怕烫嘴了。”我抱着那封信看了十几遍,把信纸折成纸飞机,在院子里跑着喊:“姐姐要得第一啦!”奶奶坐在门槛上剥核桃,核桃仁油亮亮的,“咱兰兰从小就倔,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

运动会那天,爸爸破天荒请了半天假,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带我去县城看比赛。姐姐穿着洗得发白的运动服,站在起跑线上,瘦得像根刚抽芽的芦苇。发令枪响时,她冲在最前面,辫子甩得老高,跑到第三圈时突然踉跄了一下——我看见她的运动鞋后跟裂了道大口子,鞋底几乎要掉下来。

她最终得了第三名,奖品是本精装的作文选。颁奖时,她盯着第一名手里的保温杯看了很久,下台后却笑着把作文选塞给我,“这个更有用,你看这篇《山坳里的春天》,写得跟咱村一模一样。”回家的路上,爸爸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姐姐坐在后座,我坐在前梁,风灌进耳朵里,听见她悄悄对爸爸说:“那鞋是我故意弄坏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爸爸没说话,只是把车把攥得更紧了,车铃突然“叮铃”响了一声,在空荡的马路上格外清亮。

寒假前,姐姐拿回一张“优秀学生”的奖状,比去年的崭新许多。她把奖状铺在桌上,往我手里塞了颗奶糖,“下学期我就能申请助学金了,到时候给你买台学习机。”我含着糖点头,看见她冻得通红的手指上,缠着圈医用胶布——那是她在学校锅炉房帮工,被开水烫的。

除夕夜,我们围坐在炕桌前吃饺子,奶奶给姐姐碗里夹了三个肉丸,“多吃点,学校的饭肯定没家里实在。”姐姐把肉丸夹给我两个,“英子正在长身体。”爸爸忽然从柜子里摸出个红布包,打开是支英雄牌钢笔,笔帽上的镀金还很亮,“你上次说想要支好钢笔练字。”姐姐的眼泪“啪嗒”掉在饺子汤里,筷子上的肉丸滚进我碗里,“爸,你咋知道……”

“你班主任家访时说的。”爸爸挠挠头,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光映着他眼角的皱纹,“他说你作文写得好,就是钢笔总漏水。”

窗外的鞭炮响起来时,姐姐把钢笔塞进我手里,“先给你用,等你上初中了,我再买支更好的。”我握着冰凉的笔杆,鼻梁上的疤忽然有点痒,就像那年奶奶用温毛巾敷它时的感觉。核桃树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姐姐的笑声混着饺子的热气飘满屋子,我忽然明白,我们家的日子就像这锅里的饺子,看着朴素,咬下去却满是滚烫的馅儿——那是姐姐藏在帆布包里的糖,是爸爸藏在红布包里的钢笔,是奶奶藏在核桃壳里的仁,一点点把日子填得实实的,暖烘烘的。

年后姐姐返校,我去村口送她。她背着新缝好的帆布包,脚步轻快,走出去老远又回头喊:“英子要好好吃饭,等我暑假回来教你骑自行车!”我挥着手里的作文选,看她的身影渐渐融进山路的拐角,像颗要落进春天的种子,正憋着劲儿要长出新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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