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走后的第一个春天,爸爸也被同村的李叔带出去打工,核桃树抽出新芽时,我在炕头发现了她藏的日记本。蓝黑色的封皮磨出了毛边,锁扣早就坏了,第一页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像她给我讲过的河流地图。
"3月12日,英子的咳嗽还没好。食堂的萝卜汤要五毛,今天没买,省下来能给她买包枇杷糖。"
"5月4日,数学考了98,老师奖了本笔记本。撕下来几页给英子当验算纸,她总说格子纸写起来更像样。"
"6月1日,看见商店里的塑料跳房子格子,英子肯定喜欢。这个月要多攒10个瓶子。"
我抱着日记本蹲在核桃树下哭,树影在纸页上晃啊晃,像姐姐的手在轻轻拍我的背。妈妈过来摘香椿,嫩芽紫红油亮,"你姐昨晚打电话,说暑假带你们去县城公园划船。"她把香椿塞进竹篮时,竹篮把手咯吱响了一声——那是姐姐用旧铁丝缠的,去年冬天她总说竹篮太硌,
我在村头的核桃树下,没有等到姐姐,却等到了源自大连的噩耗,电话是工头打来的,电流杂音里混着钢筋碰撞的哐当声,“架子塌了,腿砸着了,正在大连第七医院……”妈妈手里的搪瓷缸“哐当”掉在地上,缸底的茶渍在水泥地上洇开,像朵突然枯萎的花。
姐姐正巧回来一把抢过听筒,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玉米叶:“我爸现在咋样?能走不?医药费谁出?”她连珠炮似的问,手指死死抠着电话座机的塑料按键,指节泛白。挂了电话,她转身就往厢房跑,把藏在床垫下的布包翻出来——那是她攒了两年的压岁钱,皱巴巴的票子里夹着张县一中的奖学金证书。
“我去借钱。”妈妈抹了把脸就要往外走,被姐姐拉住了。“王婶家刚买了耕牛,李叔的儿子娶媳妇还欠着债,谁家都不宽裕。”她把布包里的钱倒在桌上,一块两块的硬币滚得叮当响,“这些加上家里的积蓄,够路上用了。”奶奶颤巍巍地从炕席下摸出个手绢包,打开是几张崭新的五十块,“这是我卖核桃油攒的,你们带上。”
去大连的火车要坐二十八个小时,硬座车厢挤得像装沙丁鱼的罐头。姐姐把我抱在腿上,她的校服裤膝盖处磨出了毛边,硌得我大腿发麻。妈妈靠着车窗,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窗外掠过的电线杆,嘴里反复念叨:“他爸总说那活儿轻巧,就是给楼房搭架子,怎么会塌呢……”姐姐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干硬的馒头,用牙啃成小块喂我,“嚼慢点,咽下去再喝水。”她自己却只啃馒头边,把带瓤的部分都留给我。
医院的消毒水味呛得我直打喷嚏。爸爸躺在病床上,右腿打着厚厚的石膏,像截裹着白布的树桩。看见我们进来,他原本耷拉着的眼皮猛地抬起来,喉结滚了滚,最终只挤出句:“你们咋来了?”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姐姐扑到床边,手指刚碰到石膏就缩了回去,眼泪砸在床沿上,“疼不疼?工头说啥了?”
“没事,小伤。”爸爸别过脸看窗外,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手背上,那双手原本布满老茧,此刻却在输液管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苍白。妈妈蹲在床边,摸着他没打石膏的左腿,裤脚卷起来,露出脚踝处青紫色的瘀伤。“还骗!你当我瞎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医生说要躺三个月,这往后的日子……”
“日子照样过。”姐姐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高了些,“我明天就去找工头谈赔偿,爸的医药费、误工费,一分都不能少。”她从包里掏出个小本子,是她平时记笔记的,此刻正翻到空白页,“妈,你记着医生说的注意事项,我现在就去工地看看。”爸爸急得想坐起来,却被石膏坠得动不了,“兰兰!你个丫头片子懂啥?别去添乱!”
“我咋不懂?”姐姐梗着脖子,眼睛亮得吓人,“我去年帮老师整理过工伤赔偿的文件,知道要保留诊断证明和劳动合同。”她转身往外走,帆布包在身后甩了甩,“英子,你在这儿陪爸说话,我去去就回。”
那天姐姐回来时,头发上沾着水泥灰,裤脚还破了个洞。她把一沓文件拍在床头柜上,“工头答应先付医药费,误工费等爸出院再算。”妈妈数着她带回来的面包,突然发现少了两个,“你没吃饭?”姐姐往嘴里塞了块干馒头,含糊着说:“路上吃了,这面包留给爸和英子。”我却看见她藏在身后的手,指关节处有道新鲜的划伤,血珠正慢慢渗出来。
在医院陪护的那几天,姐姐像个上了发条的钟。天不亮就去食堂排队买粥,回来帮爸爸擦身、倒尿盆;中午趁着爸爸睡觉,她就去医院附近的小卖部帮人看摊子,一小时能赚五块钱;傍晚把我哄睡后,她还趴在走廊的长椅上写作业,借着应急灯的光,笔尖在纸上沙沙响。有次我起夜,看见她对着作业本掉眼泪,题目旁边画了好几个叉。听见我的动静,她慌忙用袖子擦脸,“这题太简单,我笑自己笨。”
爸爸半夜总疼得睡不着,就跟我们说以前的事。说姐姐刚出生时,他抱着襁褓里的小婴儿,觉得比抱着十斤重的核桃还沉;说我五岁那年抠手机卡,他打了我之后,躲在柴房里抽了半包烟,手指把烟盒捏得变了形。“爸对不住你们姐妹俩。”他的声音闷闷的,像被棉花堵住了,“尤其是英子,鼻梁上那道疤……”
“早好了。”我伸手摸鼻梁,那道疤早就变成浅褐色,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姐姐正往爸爸腿上盖毯子,听见这话回头笑,“就是,英子现在这疤,是咱们家的记号,别人想有还没有呢。”她把我的辫子往耳后别了别,指尖蹭过我的疤,像羽毛扫过似的轻。
要回家那天,姐姐去退了医院的陪护床,把押金换成零钱揣在兜里。爸爸拉着她的手,眼神里全是红血丝,“要不……你别上学了?”姐姐正给我系鞋带的手猛地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打了个结,“爸,你忘了?我答应过英子,要考省城的大学,到时候带她去看长江。”她站起身,把帆布包甩到背上,“走了,再晚就赶不上火车了。”
火车开的时候,我趴在窗户上看大连的楼房往后退,像被风吹走的积木。姐姐靠着我肩膀打盹,她的睫毛上还沾着点灰尘,大概是昨天去工地时蹭的。爸爸在对面闭目养神,右腿直挺挺地伸着,却悄悄把我们这边的车窗往前提了提,怕风灌进来。
妈妈从包里掏出个苹果,是临走时医院门口买的,她用小刀切成小块,先喂爸爸,再塞给姐姐一块,最后把最大的那块递给我。苹果的甜味在嘴里散开时,我突然发现,姐姐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水泥渣,洗了好几遍都没洗掉。她大概是感觉到我的目光,把手指往袖子里缩了缩,却被我一把抓住。
“姐,你的手。”我把苹果块递到她嘴边,她咬了一小口,突然笑了,“这有啥?等我考上大学,找份坐办公室的工作,手就变白了。”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脸上,眼角那颗痣亮亮的,像落了颗星星。
我摸着鼻梁上的疤,突然觉得它一点都不丑。就像爸爸腿上的石膏,姐姐指甲里的水泥渣,妈妈眼角新添的皱纹,都是我们家要过的坎。可只要我们四个在一起,再难的坎,总有跨过去的那天。火车哐当哐当地往前开,载着满车厢的人,也载着我们家的日子,慢慢往春天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