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愈》
心理咨询中心的灯光总是调得很柔和,像是刻意要营造一种安全的氛围。苏希坐在办公桌后,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面前的新来访者资料上。
"许念,22岁,文学院大三学生,抑郁症中度伴焦虑症状..."苏希轻声念着,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资料上的照片里,女孩有着一头柔顺的黑发和苍白的皮肤,眼睛大而空洞,像是已经对世界不抱任何希望。
门被轻轻敲响了三下。
"请进。"苏希放下资料,调整了一下表情。
门开了,一个瘦削的女孩走了进来。她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加憔悴,黑眼圈明显,嘴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但即使如此,她依然美得惊人——那种被痛苦雕琢过的美。
"你好,我是苏希,今天由我来为你做初步评估。"苏希站起身,示意女孩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许念。"女孩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她小心翼翼地坐下,双手紧握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苏希注意到她的指甲被咬得参差不齐,有几个甚至渗出了血丝。这是焦虑的典型表现。
"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促使你来到这里的吗?"苏希问道,声音刻意放得柔和。
许念抬起头,那双眼睛让苏希心头一震——那里面的绝望如此赤裸,如此熟悉。就像五年前镜子里的自己。
"我...我不知道。"许念的声音颤抖着,"我只是觉得...每一天都像在走钢丝,而我随时可能掉下去。我试过...试过自己调整,但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无声的啜泣。
苏希没有立即递纸巾,也没有出言安慰。她知道,有时候哭泣本身就是一种释放。她只是静静地坐着,让许念感受到被允许表达情绪的安全感。
"我理解那种感觉。"当许念的抽泣渐渐平息,苏希轻声说道,"像是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怎么也触碰不到。"
许念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你怎么知道?"
苏希微微一笑,这个笑容里有着许念看不懂的复杂。"因为我是心理学研究生,同时也是这里的兼职咨询师。"她顿了顿,"也因为...我曾经也在那个盒子里待过很久。"
许念的眼睛瞪大了,她没想到会从这位看起来如此冷静专业的咨询师口中听到这样的坦白。
"你...好了吗?"许念小心翼翼地问。
苏希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多了。"她说,声音里有一丝许念没能捕捉到的犹豫,"所以我相信你也能好起来。"
第一次咨询结束时,许念看起来比来时放松了些许。苏希送她到门口,突然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固定咨询师。"
许念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为什么?"她直白地问,"我只是众多来访者中的一个。"
苏希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为什么?因为那双眼睛里的绝望刺痛了她?因为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还是因为某种她不愿承认的、更深层的吸引?
"因为..."苏希最终选择了部分真相,"我认为我能理解你,而这种理解对治疗很重要。"
许念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轻轻点头。"好。"她说,然后转身离开,背影瘦削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苏希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舒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可能越界了——咨询师不该对来访者产生如此强烈的个人情感。但她无法抗拒那种想要靠近许念、想要将她从黑暗中拉出来的冲动。
第二次见面是在一周后。许念的状态比上次更糟,眼睛红肿,手腕上多了几道新鲜的划痕。
"发生了什么?"苏希尽量保持专业的平静,但心脏却猛地收缩了一下。
许念摇摇头,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活着太累了。"
苏希轻轻拉过许念的手,检查那些伤痕。不算深,但足以表达痛苦。"疼吗?"她问。
"这里更疼。"许念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苏希感到一阵熟悉的刺痛——她太了解这种感受了。她拿来医药箱,默默地帮许念消毒包扎。这不是咨询师通常该做的,但此刻她无法忍受看着那些伤口不管。
"你知道吗,"苏希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说,"我曾经也这样做过。在特别痛苦的时候,用身体上的疼痛来掩盖心里的痛。"
许念惊讶地看着她。"你?但你现在看起来..."
"看起来很正常?"苏希苦笑,"那是因为我学会了伪装。有时候,假装好了,就真的会好一点点。"
"怎么做到的?"许念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火花。
苏希放下纱布,思考了片刻。"首先,我们要找到除了自伤之外的情绪出口。比如..."她指向办公室角落的画板和颜料,"绘画。或者写作,运动,任何能让你表达情绪的方式。"
许念怀疑地看着那些颜料。"我不会画画。"
"没关系,这不是为了画得好。"苏希鼓励道,"只是为了把心里的东西倒出来。要试试吗?"
令苏希惊讶的是,许念点了点头。她引导许念来到画板前,递给她一支画笔。
"闭上眼睛,感受你现在的心情,然后让手自由移动。"苏希轻声指导道。
许念照做了。起初她的笔触犹豫不决,但很快变得越来越大胆。黑色的线条纠缠在一起,中间夹杂着几道刺目的红色。整个画面混乱而痛苦,但却有种奇异的生命力。
"感觉怎么样?"苏希问。
许念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作品,微微喘息着。"奇怪...好像轻松了一点。"
苏希笑了,这次是真心的。"这就是进步的开始。"
就这样,她们的咨询关系逐渐变得不那么正式。有时候她们会一起去校园里散步,有时候会坐在咨询室里沉默地各自看书。苏希分享了自己对抗抑郁的经验,教许念认知行为疗法的技巧,甚至给她看自己曾经的情绪日记。
"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有一天许念突然问道,"这已经超出了普通咨询的范围。"
苏希正在泡茶的手停顿了一下。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因为看到你,就像看到过去的自己。"她最终说道,"而那时候,我多希望有人能这样拉我一把。"
许念的眼睛湿润了。"那...后来是谁拉了你一把?"
"没有人。"苏希将茶杯递给许念,"我自己爬出来的。所以我知道那有多难。"
她们的界限逐渐模糊。从咨询师和来访者,变成朋友,然后变成某种更亲密的关系。苏希知道这不符合职业道德,但她无法控制自己越来越被许念吸引——被她的脆弱,她的坚强,她每一次小小的进步。
而许念,则在这个总能看到她最糟糕一面却从不评判的女孩面前,慢慢放下了防备。
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许念在又一次情绪崩溃后给苏希打了电话。学校咨询中心早已关门,但苏希还是赶了过来,在图书馆后面的长椅上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的许念。
"发生什么了?"苏希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搂住她颤抖的肩膀。
"我不知道...我就是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许念的声音支离破碎,"我试着用你教我的方法,但它们突然都不管用了..."
苏希将她拉进怀里,让许念的脸埋在自己肩头。"有时候会这样。"她轻声说,"进步从来不是一条直线。"
许念紧紧抓住苏希的衣服,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太痛苦了..."
苏希感到一阵心痛。她知道这种绝望有多深,多黑暗。"我在这里。"她只能这样说,一遍又一遍,"我在这里。"
那天晚上,苏希违背了所有职业准则,将许念带回了自己的公寓。她给许念泡了热可可,借给她睡衣,让她睡在自己的床上,而自己则守在旁边的椅子上。
半夜,苏希被啜泣声惊醒。她睁开眼,发现许念坐在床边,月光照在她泪流满面的脸上。
"怎么了?"苏希立刻起身坐到她身边。
"我梦见...我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一直往下掉..."许念颤抖着说。
苏希犹豫了一下,然后做了一个决定。她轻轻将许念拉入怀中,抚摸着她的头发。"你不是一个人在下坠,"她轻声说,"我在这里,和你一起。"
许念抬头看她,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然后,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她们的嘴唇碰到了一起。这个吻带着泪水的咸味和绝望的甜蜜,打破了最后一道界限。
"我们不应该这样..."分开后,苏希低声说,但她的手仍然紧握着许念的。
"我知道。"许念承认,"但我需要这个...需要你。"
苏希闭上眼睛。她知道这是错的,但她的心早已背叛了理智。"我也是。"她最终承认道。
从那天起,她们的关系彻底改变了。苏希辞去了咨询中心的工作,正式成为许念的女朋友。她们搬到了一起住,苏希继续用她的心理学知识帮助许念,而许念则以惊人的速度好转着。
"我觉得我好像重生了。"一天早晨,许念在阳光中醒来,对苏希这样说。她的眼睛不再空洞,而是闪烁着生命的光彩。
苏希微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你做到了。"她说,但眼底闪过一丝许念没有察觉的阴影。
随着时间的推移,角色开始反转。康复的许念现在反过来关心苏希,用苏希曾经教她的方法来帮助她。
"你今天吃药了吗?"许念会这样问,或者"我们来做个情绪检查吧,就像你以前教我的那样。"
起初,苏希配合着,甚至为许念的关心感到温暖。但渐渐地,这种照顾变成了负担。每一次情绪检查,每一次温柔的询问,都像是一面镜子,照出苏希自己日益恶化的心理状态——而她必须假装一切都好,因为许念需要她坚强。
"我没事。"成了苏希最常说的谎言。她微笑着,继续扮演那个已经痊愈的人,那个拯救者。但内心,那个黑暗的盒子再次打开了,而她被困在里面,无法呼吸。
日记本成了她唯一的宣泄口。在一页页纸上,她写下那些无法对许念言说的痛苦:
"今天又假装了一整天。她那么为我骄傲,以为她的方法真的帮到了我。我怎么能告诉她真相?怎么能摧毁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希望?"
"药不再起作用了。医生增加了剂量,但黑暗仍然每天都在扩大。最可怕的是,我知道它最终会赢。"
"我想解脱。但看到她充满希望的眼睛,我知道我必须再坚持一天,再一天..."
许念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些。她沉浸在爱情和自己康复的喜悦中,相信着苏希教给她的一切,相信着她们共同构建的这个美丽谎言。
直到那个致命的下午。
"我想吃城西那家店的提拉米苏了。"苏希突然说,这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主动表达想要什么。
许念欣喜若狂——这在她看来是巨大的进步。"我现在就去买!"她兴奋地跳起来,吻了吻苏希的脸颊,"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苏希微笑着点头。"不急,慢慢来。"
许念哼着歌离开了公寓,满心欢喜。这是转折点,她确信。苏希终于开始想要些什么了,而不再只是机械地活着。
她不知道的是,门关上的那一刻,苏希的笑容就消失了。她平静地起身,走向浴室,从抽屉深处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刀片。
当许念提着蛋糕盒兴冲冲地回来时,公寓安静得可怕。
"苏希?"她呼唤道,没有回应。
浴室门缝下渗出的红色液体让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蛋糕盒从她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颤抖着推开门,看到的景象将永远烙印在她的脑海中——
浴缸里的水被染成了淡粉色,苏希苍白的脸半浸在水中,表情平静得近乎安详。她的手腕上,整齐的切口像一张咧开的嘴,无声地诉说着最后的真相。
许念的尖叫声划破了寂静。她跌跌撞撞地扑向浴缸,徒劳地按压那些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呼唤着苏希的名字,但一切都太迟了。
在随后的混乱中——救护车、医院、警察——没有人注意到浴室柜子上放着的一本笔记本。直到几天后,当最初的震惊稍稍平息,许念才鼓起勇气回到那个公寓,发现了它。
翻开第一页,她的眼泪就模糊了视线。那是苏希的字迹,日期是她们相识的那天:
"今天遇到了一个女孩,她的眼睛里有我曾经熟悉的绝望。我想帮她,也许这样就能证明我自己的痊愈不是幻觉..."
随着一页页翻过,真相逐渐清晰。那些许念以为有效的帮助,那些她引以为傲的"进步",对苏希而言都是无法承受的重负。
"她今天又为我做了情绪检查。我微笑着完成了整个流程,但内心只想尖叫。我教会她的方法对我已经不再有用,但我不能告诉她..."
"最痛苦的是,看到她因为我而好起来。这让我不得不继续伪装,不得不继续活着,哪怕每一天都是折磨..."
最后一篇日记写于那个下午:
"亲爱的许念,当你读到这个时,我已经自由了。请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你给了我生命中最后也是最美的礼物——让我在离开前看到你康复的样子。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而我...我早已决定离开,只是不忍心在你最黑暗的时候这样做。现在你足够坚强了,我也终于可以休息了..."
日记从许念颤抖的手中滑落。她跪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公寓里。她终于明白了残酷的真相——她的爱,她的帮助,她的痊愈,对苏希而言只是延长痛苦的锁链。
而苏希的爱,则是用自己最后的力量,等到许念足够坚强,才允许自己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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