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思绮在化疗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钢笔尖划破纸张,墨水晕染成一只流泪的眼睛形状。医生告诉她,母亲的情况比预想中更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肝脏,省城的医疗条件会更好些。
"明天就转院。"父亲在走廊打电话,声音刻意压低,"学校那边你处理...对,直接转学..."
安思绮站在病房门口,手里还攥着今天刚拆的第三个信封。里面是片梧桐叶标本,叶脉被画成迷宫图案,出口处标着个小箭头:【朝着这个方向走,总会遇见光】。
她望向窗外,那只红尾鸲正在啄食窗台上的橡皮屑。
##**2**
彭栖羽的决赛前夜,安思绮家的灯亮到凌晨三点。
她跪在地上收拾行李,父亲要求只带必需品。课本、校服、洗漱用品被粗暴地塞进行李箱,而藏在床底下的铁盒被整个扔进垃圾桶——里面是十二只未拆的信封,和已经积攒到四十七只的纸鹤。
"这个能带吗?"她举起《飞鸟集》,声音发抖。
父亲夺过书本随手一翻,纸条如落叶般纷飞而出。其中一张飘到安思绮脚边,上面是彭栖羽的字迹:【第六天,它飞过了发电厂,我在想你会不会也看着同一片云】。
"恶心。"父亲把书扔进废纸堆,"小小年纪不学好。"
凌晨四点,安思绮偷偷从垃圾桶捡回三张还算干净的纸条。母亲在里屋咳嗽,她借着月光把纸条折成指环大小,藏进内衣暗袋——那里还缝着母亲给的照片,少年递水的瞬间被体温焐得发烫。
##**3**
省城二中的走廊比想象中更冷。
"安思绮?"班主任推了推眼镜,"你父亲说你在原校是前十名?"
教室里响起几声嗤笑。后排的男生故意大声说:"又来一个抢名额的。"
她的新座位靠窗,窗外没有梧桐树,只有一堵灰扑扑的墙。课桌里塞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红笔写着"瘟神滚出去"。
午休时安思绮躲进厕所隔间,拆开第四个信封——这是她唯一成功带出来的,藏在袜子里的。里面是张拍立得照片,彭栖羽站在空荡荡的教室,举着块小黑板:【今天下雨,红尾鸲没出现,但我在操场捡到这个】。
照片角落粘着片蓝色羽毛,正是她纸盒上的绑带颜色。
##**4**
彭栖羽提前一天结束决赛。
他捧着金奖证书冲进学校时,三年(9)班正在上英语课。安思绮的座位坐着个陌生男生,桌洞里塞满了篮球杂志。
"转学了?"他抓住同桌的胳膊,"什么时候?"
"上周三啊。"同桌压低声音,"听说她妈妈癌症晚期,走的时候连告别信都被她爸撕了..."
少年站在空荡荡的座位前,阳光透过窗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黑板槽里积着层粉笔灰,他指尖划过的地方,露出半截没烧完的纸条残角:【...别忘了我...】
##**5**
安思绮在省立医院的走廊拆开第五个信封。
里面是张被水泡过的车票,终点站被晕染得看不清。背面写着:【如果迷路就坐这趟车,司机会在你喜欢的站台停车】。
母亲在化疗室里呕吐的声音像钝刀割肉。安思绮把车票折成纸飞机,瞄准垃圾桶却脱了手——飞机滑翔到一双锃亮的皮鞋前。
"又发呆!"父亲一脚碾碎纸飞机,"去楼下买止痛药!"
医院小卖部的收音机正在播放中学生物理竞赛新闻。当听到"彭栖羽"三个字时,安思绮手里的硬币叮当落地。
"...获得金牌的彭栖羽同学拒绝保送资格,表示将继续在原校完成学业..."
她蹲下去捡硬币,眼泪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会为了记忆中的一只纸鹤,放弃整片天空。
##**6**
第七个信封里是张残缺的乐谱。
安思绮在凌晨两点的病房走廊辨认那些音符。母亲刚打过麻药,暂时睡得安稳。她把乐谱贴在窗玻璃上,发现透光的部分恰好组成字母"S"和"Q"——她名字的缩写。
远处传来隐约的钢琴声。她循声走到安全通道,看见楼下花园里有个穿病号服的女孩在弹电子琴。月光给女孩光秃秃的头顶镀上银边,琴键上摆着只折到一半的纸鹤。
安思绮摸向口袋里的三张纸条,突然意识到什么,冲向护士站:"请问有没有钢琴?"
"只有儿科活动室有。"护士狐疑地看着她,"但这个点..."
她几乎是一路小跑。推开活动室门时,月光正落在老旧钢琴上,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安思绮颤抖着按下第一个音符——是彭栖羽录音带里那段被电流声切断的旋律。
琴凳上放着本《飞鸟集》,书页间夹着张字条:【第八天,它飞过了三百公里,我在终点等你】。
钢琴声戛然而止。
安思绮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月光照亮了她手腕内侧的淤青——那是三天前父亲拽她去办转学手续时留下的。她翻开《飞鸟集》,发现书页间还夹着张泛黄的病历单:
【患者:胡雅琴(彭母)
诊断:重度抑郁症伴创伤后应激障碍
备注:禁止患者接触任何鸟类图像】
病历日期是五年前,正好对应彭栖羽手臂疤痕的时间。安思绮突然明白,为什么他总把观鸟记录藏在《飞鸟集》里,为什么那些纸条都折得那么小。
走廊传来脚步声。她慌忙合上书,却从扉页掉出张拍立得:彭栖羽站在空荡的房间里,面前是用橡皮屑堆成的微型雪山。照片背面写着:【第九天,没有鸟也没有你,我发明了这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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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二中的天台没有锈蚀的铁网,只有两米高的护栏。
安思绮把第九个信封举过头顶,风把信纸吹得哗啦作响。里面是张铅笔拓印的树皮纹路,轮廓隐约组成人脸:【猜猜是谁在偷看你?】。她认出这是初中操场那棵梧桐,树皮上的眼睛形状是她某次等人时刻下的。
"喂!转学生!"
天台门被踹开,三个女生围过来。为首的扯住她马尾辫:"听说你以前勾引男生很有一套?"
安思绮后退时,信封脱手飞出护栏。她扑到栏杆边,看着信纸在风中翻飞,最终挂在楼下梧桐树的枯枝上——那棵树早已死去,光秃秃的枝丫像求救的手。
"装什么可怜?"女生拽回她,突然掀开她衣领,"哇,真的有家暴痕迹!"
哄笑声中,安思绮摸到内衣暗袋里的照片。彭栖羽递来的矿泉水瓶在阳光下折射出光斑,照亮她记忆里最后一个晴朗的午后。
##**9**
彭栖羽骑车走遍了城市每个邮局。
"查不到转学地址?"他第三次追问邮局工作人员,"那能查到安志国的工作调动吗?"
工作人员摇头:"除非有公安证明。"
少年站在邮局门口,雨水顺着下巴滴在冠军奖牌上。他想起决赛那天,当其他选手都在讨论保送事宜时,自己却在草稿纸上反复计算:
【300公里=高铁1.5小时=骑行20小时
如果每天放学骑3小时,周末骑10小时...】
算到第七遍时,监考老师收走了他的草稿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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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个信封里装着粒干瘪的蓝莓。
安思绮在化疗室外辨认便签上的字迹:【食堂阿姨给的,酸得像你第一次给我的橘子】。她想起转学前那天,自己确实往彭栖羽课桌里塞了个橘子——那是母亲最后一次清醒时给她的。
"7床家属!"护士突然推门而出,"病人呕血了!"
蓝莓在混乱中被踩碎,紫色汁液渗进地砖缝隙。安思绮跪在地上擦拭时,发现地砖花纹组成了奇特的箭头,指向安全出口的方向——就像梧桐叶迷宫上的标记。
##**11**
彭栖羽在初中校门口等到第七个夜晚时,门卫给了他一个纸盒。
"那丫头转学前偷偷埋在老梧桐树下的。"门卫打着哈欠,"说如果有个戴眼镜的男生来找..."
盒子里是四十七只纸鹤,每只翅膀内侧都写着《飞鸟集》的句子。最底下那只特别大,展开是张未完成的画:梧桐树下两个并肩的影子,其中一个还没画完面部细节。
画纸背面有被反复擦拭的痕迹。彭栖羽用铅笔侧锋轻轻涂抹,显出一行模糊的字迹:【如果有一天你忘记我了,这些鸟会替我记住】。
##**12**
安思绮拆开第十一个信封时,母亲的心电监护仪变成了一条直线。
里面是张被烧过边的照片,依稀能辨认出初中教室。照片上用红笔圈了个模糊的人影——是她在运动会看台上打瞌睡的侧脸,而拍照角度明显来自操场对面的领奖台。
"患者方雅芝,死亡时间23点17分..."
医生的宣告像隔着一层水。安思绮捏着照片,突然注意到背景里有个男生正望向镜头方向,手里举着刚领的奖状。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彭栖羽笑起来的样子。
##**13**
葬礼那天,父亲喝得烂醉。
安思绮在灵堂角落发现本被雨水泡胀的《飞鸟集》,封底贴着张便签:【第十二天,它飞过了殡仪馆,我猜那里也有梧桐树】。字迹被水晕开,像哭过的痕迹。
她翻开湿漉漉的书页,在泰戈尔诗句"世界以痛吻我"旁边,发现用指甲刻出的回复:【而我要你报之以歌】。
窗外突然传来扑翅声。那只红尾鸲停在窗台上,喙里衔着根蓝丝带——和当初纸盒上的一模一样。
##**14**
最后一个信封是空的。
安思绮对着灯光反复检查,只在夹层找到极小的铅笔字:【第十三天,我决定忘记你】。
监护仪的警报声骤然响起。她感到无数双手按住自己,针头刺入静脉的冰凉里,记忆最后的画面是病房电视里的午间新闻:【全国物理竞赛冠军彭栖羽今日退学,据悉其母亲病情恶化...】
##**15**
安思绮在ICU醒来时,窗外正下着雪。
呼吸面罩让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塑料的苦涩,她转动眼球,看见床头柜上摆着本陌生的《飞鸟集》——不是她原来那本,封面烫金已经斑驳,书脊贴着图书馆编号标签。
护士调整点滴时随口说:"今早有个男生在门口站了三小时,说是你表哥。"
安思绮的指尖动了动。她摸到书页间凸起的痕迹,翻开来是张被血渍染红边缘的纸条:【第十四天,我撒谎了】。
##**16**
彭栖羽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手里攥着被拒收的保送协议。
母亲昨晚吞药自杀未遂的病历摊在膝头,诊断书上"酒精灯爆炸后遗症"几个字被反复划烂。他盯着ICU的磨砂玻璃,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是安思绮转学前塞在他课桌里的告别信,被透明胶勉强拼回原样。
【对不起要转学了 谢谢你所有的纸条 ——安思绮】
字迹比平时潦草十倍,橡皮屑还粘在纸角。少年用铅笔在背面轻轻补上:【我找到你了】。
##**17**
安思绮拆开第十四封信时,呼吸机警报突然大作。
里面是张被血浸透的乐谱,音符连起来竟是心电图波形。监护仪上的线条疯狂起伏,而电视新闻正播放突发消息:【中学生物理竞赛金牌得主彭栖羽闯入省立医院,疑似精神异常...】
走廊传来骚动。她挣扎着拔掉针头,在护士惊呼声中滚下病床。《飞鸟集》啪地掉在地上,露出夹在末页的拍立得——照片里是初中教室的黑板,写满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而角落里有行小字:【答案在你左手第三本笔记第28页】。
那是她曾经问过他的竞赛题。
##**18**
彭栖羽被保安按倒在地时,手里还抓着安思绮的病历复印件。
"患者有自杀倾向..."
"左手腕多处割伤..."
"抑郁症病史..."
每句诊断都像刀子捅进心脏。他看见自己手臂上的旧伤疤开始渗血,染红了白衬衫袖口——和安思绮病历照片里的淤青位置完全相同。
"她需要..."少年嘶吼到破音,"需要听见..."
一支钢笔从口袋滑出,笔帽上刻着小小的飞鸟图案。
##**19**
安思绮在昏迷中回到了初中天台。
彭栖羽站在锈蚀的铁网外,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胀。他手里拿着录音机,电流杂音里隐约有鸟鸣声。
"听清楚。"少年按下暂停键,"最后一句是——"
杂音突然消失,传来清晰的人声:【安思绮,我喜欢你】。
现实中,ICU的心电监护仪响起长鸣。
##**20**
雪停了。
彭栖羽坐在医院屋顶,看着最后一架纸飞机滑向城市边缘。机翼上写着泰戈尔的诗:"我相信你的爱。"
他摸出口袋里剩下的半张车票——终点站是省立医院。背面补了行小字:【这次不会迷路了】。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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