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深处

建国后的第三个秋天，鹰嘴桥新落成的纪念碑前，站着个白发老人。他手里拄着拐杖，杖头雕着片梧桐叶，是用当年炸桥残留的钢筋熔铸的。

是老王。这些年他在民政部门工作，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只为把那些没留下名字的人，一个个刻进纪念碑的基座里。今天来的人不多，有当年据点的老伙计，也有些年轻人——他们是来听故事的。

“沈青梧同志牺牲时，才二十五岁。”老王摸着碑上的名字，指腹划过“沈青梧”三个字，像在抚摸一块温玉，“她写的那些信，后来在李玉溪同志的遗物里找到了另一半。”

人群里有人“啊”了一声。老王笑了笑，从布包里掏出个红绸包裹的木盒，打开来，里面是两页拼在一起的纸。

一页是沈青梧没写完的信，另一页是李玉溪的字迹，纸边带着弹孔，显然是从血衣里拆出来的：

“桥塌那日回头望你，原是想告诉你——怀表后盖刻的‘梧’字，我刻了整整三个月。”

下面还有几行字，笔锋急促，像是写得极快：

“鹰嘴桥的第七张图纸里，藏着给你的平安符。若我没能回来，让他们拆第三根桥墩，符在里面。”

“那日见你鬓角有霜，知你夜夜未眠。冻疮膏里的桂花油，是怕你嫌药味苦。”

“剪反的福字，是故意的。想看看你笑起来，小虎牙露出来的样子。”

人群静得能听见风吹梧桐叶的声音。老王指着碑旁新栽的梧桐树，树干上挂着块牌子，写着“李玉溪手植”。

“去年春天，我们在鹰嘴桥旧址挖出个铁盒，里面是他藏的平安符，用红绳缠着，上面绣着片梧桐叶。”老王的声音有些发颤，“符背面写着‘愿护她岁岁平安’，落款是民国二十七年冬。”

有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举起手，她是附近中学的历史课代表，手里捧着本厚厚的回忆录：“王爷爷，书上说沈青梧同志擅长刻传单，那她刻过自己的名字吗？”

老王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刻得最多的，是‘家国’二字。但我们在她藏传单的地窖里，发现了块木板，背面刻着两个小字，刻得极浅，像怕被人看见——”

他顿了顿，望着远处金黄的稻田，轻声说：“是‘溪’字。”

风吹过梧桐林，叶子沙沙作响，像有人在低声应答。阳光透过叶隙落在碑上，“沈青梧”与“李玉溪”的名字挨在一起，被镀上了层金边。

暮色降临时，人群渐渐散去。老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却发现纪念碑后放着束白菊，花束里夹着张纸条，是孩子的字迹：

“谢谢你们，让我们活在春天里。”

他抬头望向天空，晚霞正红，像当年沈青梧举着的传单，又像李玉溪怀表链上的红穗。远处传来放学孩子的笑声，惊起一群麻雀，从梧桐树梢掠过，翅尖带起的风里，仿佛飘着桂花的香气。

老王拄着拐杖往回走，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和树叶的沙沙声混在一起，像一首悠长的歌。他知道，这片土地上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就像那些梧桐树，根扎在土里，叶向着阳光，年复一年，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