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袋有点烫,我拎在手里,慢慢往画室的方向走。路过双塔市集时,看见那家赤豆糊摊子前排着队,他昨天站过的位置现在站着个小姑娘,扎着马尾辫,正低头看手机。
风里飘着桂花的甜香,还有点阳光的味道。我拎着海棠糕,背着那盆野草,走得很慢,但一步一步,都踩在实地上。
画室就在前面的巷子里,门开着,能看见里面亮着的灯。远远地,好像有个人影在窗边晃,手里拿着支画笔,大概是在画那盆开了花的向日葵。
我深吸了口气,加快了脚步。
走到画室门口时,里面传来铅笔划过画布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我站在门廊下,手里的海棠糕还温着,油纸袋被汗水浸出了点湿痕。
“进来吧,门没锁。”
他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点笑意。我推开门,风铃叮铃铃地响了,是串玻璃珠子做的,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在地板上,像撒了把星星。
他就坐在靠窗的画架前,背对着我,手里握着支画笔,正在给那盆向日葵补色。画架上的油画快完成了,金黄的花瓣朝着太阳,连花盘上的纹路都画得清清楚楚。窗台上摆着个小小的花盆,里面栽着株野草——和我带来的那盆一模一样。
“你也种了?”我把手里的布袋放在地上,那盆野草从袋口探出头来,叶子被风吹得轻轻晃。
他转过身,手里还捏着画笔,颜料蹭在鼻尖上,像只沾了花粉的蜜蜂。“上次在你窗台看见的,觉得挺精神,就挖了点种子回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浅浅的纹路,“你看,它们长得一样高。”
我走过去,蹲在窗台上两盆野草中间。他种的那盆确实和我的一般高,茎秆都挺得笔直,像两个并肩站着的哨兵。阳光落在草叶上,能看见上面细细的绒毛,闪着点银光。
“饼干在桌上,”他指了指旁边的木桌,“凉了,要不要我再烤点?”
桌上的盘子里放着几块蔓越莓饼干,边缘有点焦,大概是烤过头了。我拿起一块,咬了口,有点硬,但蔓越莓的酸甜刚好压过了焦味。他站在我身后,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吃,呼吸轻轻落在我颈后,像羽毛扫过。
“画架上的画,”我含着饼干,有点含糊地说,“是给我的?”
“嗯。”他蹲下来,和我并排看着那盆向日葵,“你说过,喜欢亮的颜色。”
我想起上次在画室,他画园林的池塘,用了很多钴蓝,我说“太亮了”,其实是想说“很好看”,却没说出口。他大概是记住了,所以这次的向日葵,用了最亮的黄,连花盘的褐色里都掺了点金粉。
“我也画了东西。”我突然想起什么,从布袋里翻出那张画着野草和太阳的纸,递给他。纸被折得有点皱,太阳上的折痕还很明显。
他接过去,看得很认真,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画得很好,”他抬头看我,眼睛里的光比画布上的向日葵还亮,“尤其是这个太阳,很圆。”
我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去看那两盆野草。他突然伸手,轻轻碰了碰我的头发,像在摸一只受惊的小猫。“林墨,”他说,“你看这草,在砖缝里都能长,我们也能。”
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外面栀子花的香。画架上的向日葵在风里轻轻晃,金色的花瓣像在发光。我捏着那块没吃完的饼干,突然觉得,嘴里的酸甜好像漫到了心里,把那些发涩的地方都泡软了。
“下午去拙政园吗?”他试探着问,“听说今天有雨,人应该不多。”
我想起昨天他说的写生活动,想起那些可能会遇见的人,胃里又开始有点发紧。但看着他眼里的期待,看着窗台上那两盆倔强的野草,突然不想拒绝了。
“去。”我说。
他笑起来,像个得到糖的孩子,立刻转身去收拾画具,画笔、颜料、画板,一股脑塞进画筒里,动作快得差点把颜料盒碰倒。我看着他忙乱的背影,突然觉得,这画室里的沙沙声、窗外的风声、他的脚步声混在一起,像首很热闹的歌,以前觉得吵,现在却觉得很安心。
出门的时候,他把那盆开了花的向日葵也带上了,用个旧藤篮装着,拎在手里,像捧着件宝贝。我背着画筒,手里还拎着没吃完的海棠糕,跟在他身后。
巷子里的阳光正好,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并排投在青石板上,像幅没画完的画。路过赤豆糊摊子时,老板冲我们招手:“今天要不要带两碗走?”
“来两碗,少放糖。”他回头看我,笑着说,“路上吃。”
我点点头,看着他付钱的背影,看着藤篮里那朵金黄的向日葵,突然觉得,苏州的梅雨季好像真的过去了。风里有了阳光的味道,连脚步都变得轻快了些。
前面的巷口拐个弯,就是通往拙政园的路。他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我,像怕我跟不上。我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朵在风里摇晃的向日葵,慢慢加快了脚步,走到他身边。
“走快点,”我说,“别让太阳跑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厉害了,伸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很暖,带着点松节油的味道,把我的手包在里面,刚刚好。
阳光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落在那朵金黄的向日葵上,落在前方长长的巷路上。我知道,那些发沉的日子可能还会再来,那些嗡嗡作响的声音也未必会彻底消失,但此刻,握着他的手,闻着风里的花香,突然觉得,好像有勇气走下去了。
就像那两盆野草,就算长在砖缝里,也总能等到阳光。
到拙政园时,果然飘起了小雨,细蒙蒙的,打在荷叶上,滚成颗颗碎珠。他把画筒背在身后,腾出一只手撑伞,伞面往我这边倾了大半,自己的肩膀很快洇出片深色。
“往这边走,”他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回廊,“这边有个小亭子,避雨,还能看见香洲。”
亭子里已经有几个写生的学生,看见我们,都笑着打招呼:“沈老师来了!”他点点头,指了指角落的位置:“我们坐那儿。”
我把画具摊开时,手还有点抖。学生们的画笔声此起彼伏,像春蚕啃食桑叶,以前听着会烦躁,此刻却觉得安稳。他在我旁边支起画架,往调色盘里挤颜料,钴蓝、钛白、藤黄,挤得很小心,像在摆弄什么珍宝。
“先画水,”他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你看这雨打在水面上,波纹是碎的,用干画法试试。”
我捏着画笔,蘸了点钴蓝,在纸上轻轻扫。笔尖划过画布的瞬间,那些细碎的焦虑好像被扫走了些。他没再说话,只是偶尔在我调色时,伸手帮我加一点白,或是提点黄,调色盘上的颜色慢慢变得透亮,像被雨洗过的天。
画到一半,学生们吵着要去买冰棍,闹哄哄地跑了。亭子里只剩下我们俩,雨打在亭檐上,滴答滴答,像在数着时间。他突然说:“第一次见你时,你也穿着这件衬衫。”
我愣了一下,笔尖的颜料滴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蓝点。“那天雨很大,”他看着水面,“你站在海棠糕摊子前,老板问你话,你没应,眼睛里是空的。”
我没说话,继续往画纸上添颜色。其实那天我不是没听见,是没力气应声。胃里的涩意翻上来,连开口都觉得累。
“我跟了一路,”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雨,“看着你走进那条巷子,看着你把我放在门口的生煎扔进垃圾桶。”他顿了顿,转过头看我,眼睛里有很软的光,“但我总觉得,你不是真的想扔掉。”
画笔在手里晃了晃,颜料溅在袖口上,蓝得刺眼。我低下头,看着画纸上的香洲,屋檐的线条歪歪扭扭,像条没骨头的蛇。“以前画不好的,”我说,“总把直线画成曲线。”
“曲线也好看,”他拿起我的画,对着光看了看,“像雨落在水里的样子。”他把画放回我面前,伸手擦掉我袖口的颜料,指尖带着松节油的味道,“你看,这蓝点溅在这里,像只小鱼,挺可爱的。”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从云里钻出来,照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金。学生们回来了,手里举着冰棍,叽叽喳喳地说笑着。他接过一根橘子味的,递给我:“尝尝,不甜。”
冰棍化得很快,糖水顺着手指往下滴。我舔了舔唇角,橘子的酸混着点甜,像他给的那些糖。他看着我笑,自己手里的冰棍化得更凶,糖水滴在画裤上,他也没在意。
画到傍晚时,我的画终于有了点样子。水面泛着碎金,香洲的影子歪歪扭扭地浸在水里,像个喝醉了的人。他把自己的画跟我的并排摆着,他的画里阳光很亮,我的画里还带着点雨的湿,但奇怪的是,放在一起竟很和谐。
“明天去看画展吗?”他收拾画具时突然问,“有个印象派的展,听说有莫奈的睡莲。”
我想起莫奈的睡莲,那些模糊的光影里藏着的温柔。以前总觉得看不懂,此刻却突然想看看。“好。”我说。
走出拙政园时,暮色已经漫了上来。巷子里的灯笼亮了,暖黄的光映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像铺了条金路。他拎着那盆向日葵,我背着画筒,影子被灯光拉得忽长忽短。
路过那家赤豆糊摊子,老板已经收摊了,只剩下个空担子,在暮色里晃晃悠悠。他突然说:“等秋天,我们去天平山看红叶吧。”
“嗯。”
“冬天去太湖边看候鸟。”
“嗯。”
“明年春天,再来看拙政园的荷。”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他眼里的光比灯笼还亮,像盛着整个春天。“林墨,”他说,“我们有很多时间。”
风里飘来晚桂的香,甜得恰到好处。我看着他手里的向日葵,花瓣上还沾着雨珠,在灯光下闪着光。突然觉得,那些沉重的、发暗的日子,好像真的被这光劈开了条缝,有暖烘烘的东西涌了进来。
“好。”我说,声音比刚才响亮了点。
他笑起来,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指尖穿过发丝,带着点暖意。我们继续往前走,灯笼的光落在我们身上,把影子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
画筒里的画还带着颜料的湿意,像揣着个小小的春天。我知道,那些盘踞在心里的阴霾不会一夜散去,那些深夜里的挣扎或许还会再来,但此刻,走在这条亮着灯笼的巷子里,握着他温温的手,突然觉得,就算走得慢一点,也没关系。
因为我知道,前面有光,身边有他。
画展那天人不多,莫奈的睡莲在展厅尽头的墙上铺展开,蓝紫色的光影里藏着流动的水,像把整个春天揉碎了浸在里面。他站在我旁边,声音压得很低:“你看这笔触,松松的,像没抓住的风。”
我盯着画里的光斑,突然想起第一次在画室见他画的池塘,也是这样松松的笔触,当时觉得“太亮了”,现在才懂,那是他想把光揉进画里。
“我们也画一幅吧。”他突然说,眼睛亮晶晶的,像藏了两颗星星。
后来画室的墙上多了幅没完成的睡莲,一半是他画的亮黄,一半是我画的钴蓝,两种颜色在中间晕开,像场温柔的碰撞。他总说“等你想画了再补”,我知道,他是在等我心里的光再多一点。
秋天去天平山的时候,枫叶红得像火。他背着画板走在前面,我拎着两罐橘子汽水跟在后面,落叶踩在脚下沙沙响。他突然停下来,回头冲我笑:“你看,这红比颜料盘里的正多了。”
我举起汽水罐跟他碰了碰,冰凉的玻璃贴着掌心,甜气从拉环里冒出来。“比赤豆糊甜。”我说。
他笑得更厉害,伸手擦掉我嘴角的汽水沫:“那以后少喝点,牙会坏。”
冬天的太湖边很冷,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候鸟在水面上飞,翅膀掠过水面,划出银亮的线。他把围巾解下来绕在我脖子上,两圈,勒得有点紧,却挡住了所有的风。“你看那只天鹅,”他指着远处,“独来独往的,像你以前。”
我往他身边靠了靠,围巾上有他的味道,松节油混着阳光的暖。“现在不是了。”我说。
他低头看我,睫毛上沾了点霜,亮晶晶的。“嗯,”他说,“现在不是了。”
第二年春天,我们又去了拙政园。荷花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托着嫩黄的蕊,像刚睡醒的美人。他坐在去年的亭子里画荷,我坐在旁边削苹果,果皮断了三次,他也没像以前那样笑我笨,只是说:“慢点,别割到手。”
画到一半,他突然放下画笔,从画筒里抽出张纸,是张素描,画的是去年的我,坐在这亭子里,眉头皱着,手里的画笔悬在半空,背景是下雨的天。“当时觉得,你像株被雨打蔫的草,”他把素描递给我,“现在好了,你自己也长成太阳了。”
我捏着那张素描,纸边有点卷,铅笔的痕迹被摩挲得发亮。阳光落在纸上,落在他的画架上,落在眼前的荷花上,暖得让人想睡觉。
回去的路上,他牵着我的手,走在青石板路上。巷子里的海棠糕摊子还在,老板看见我们,笑着打招呼:“又来了?今天加双倍桂花?”
“来四块,”我说,“两块加桂花,两块不加。”
他转过头看我,眼里的笑意像要溢出来。“进步了,”他说,“会点单了。”
我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石子滚出去很远,撞在墙上又弹回来。“那是,”我说,“跟着你学的。”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幅完整的画。手里的海棠糕还温着,桂花的甜香漫开来,混着风里的荷香,是苏州春天的味道。
画室窗台上的野草早就长得很高了,分了好几盆,摆在各个角落,像群沉默的哨兵。那盆向日葵结了籽,他说等秋天摘下来,炒了给我当零食。我画的那张歪歪扭扭的太阳被装了框,挂在睡莲旁边,阳光好的时候,两个太阳的光会叠在一起,亮得晃眼。
药还在吃,只是从三颗减到了一颗。偶尔还是会在凌晨醒过来,但不再觉得慌,因为身边总有个温热的躯体,会迷迷糊糊地把我往怀里按,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哼不成调的歌。
我知道,那些沉下去的日子不是假的,那些挣扎的夜晚也不是梦。但现在站在这里,握着他的手,闻着风里的香,突然明白,所谓救赎,不是一下子把你从泥里拉出来,而是有人愿意蹲下来,陪你一点一点往外爬,告诉你,就算爬得慢,也总会到有光的地方。
就像苏州的梅雨季总会过去,就像野草总能从砖缝里钻出来,就像此刻,夕阳落在我们身上,暖得刚刚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