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着夏末的余温，吹得实验楼后巷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宋晓抱着刚领的校服外套，布料边缘蹭过胳膊，带来轻微的痒意。她下意识按了按头上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额前新长出的、柔软如绒毛的碎发——这是化疗后好不容易冒出来的，却稀疏得像秋天的草。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是妈妈的消息：“记得吃午饭时把药带上，别空腹吃。”宋晓指尖在屏幕上敲出“知道啦”，锁屏时瞥见壁纸——那是去年夏天拍的全家福，照片里的她还留着及腰的长发，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她是高二（2）班的，教室在二楼东侧，离实验楼有点远。今天要去教务处领新校服，特意绕了这条后巷抄近路。巷子窄得只能容两人并行，两侧红砖墙斑驳脱落，墙根的杂草被风吹得贴紧地面。宋晓刚拐进巷口，就被一阵刺耳的辱骂声钉在了原地。
三个男生正围着蹲在地上的人，高个子揪着那人的校服领口往墙上撞，另一个黄毛抬脚碾过掉在地上的书包。拉链崩裂的声响里，蓝色封皮的课本散落出来，被鞋底踩出灰黑色的印子。
“殷知许，哑巴了？昨天让你带的钱呢？”高个子踹了踹地上的人，语气里的恶意像淬了毒的冰。
被叫做殷知许的男生始终低着头，膝盖抵着胸口，双臂环抱在头前，像一只被暴雨困住的幼兽。校服外套被扯到一边，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后背隐约可见几道陈旧的淤青。
宋晓的心跳骤然加速，手心沁出冷汗。她想起化疗时护士说的“别激动”，可看着那些被踩脏的课本，看着那个蜷缩的背影，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往前迈了两步。
“教导主任在楼上巡视！”她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颤抖，却足够清晰。
三个男生果然一怔，下意识转头看向巷口。趁这间隙，宋晓几步冲到殷知许身边，把怀里的校服外套披在他肩上，布料带着她的体温，隔绝了秋风的凉意。“快跑。”她压低声音，指尖触到他后背时，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
高个子反应过来被骗，骂骂咧咧地伸手想拦，宋晓却突然张开手臂挡在殷知许身前。她的个子比他矮半个头，站在三个男生面前像只护崽的幼猫，眼神却亮得惊人：“再不走我现在就喊人，你们想被记过吗？”
黄毛嗤笑一声，刚要说话，巷口传来教学楼的预备铃声。高个子啐了口唾沫，“算你俩运气好”，拽着同伴匆匆离开。
巷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梧桐叶的簌簌声，和两人急促的呼吸。宋晓这才发现自己的腿在抖，她扶着墙站稳，低头看向慢慢抬起头的殷知许。
他的额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睛是很深的黑色，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嘴角破了道口子，渗着血丝，左颧骨有块新鲜的青紫，像是刚被打过。
“谢…谢谢。”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很久没开口说话，每个字都磨着喉咙。
宋晓这才回过神，慌忙从书包侧袋掏出个白色小药盒——这是她的“急救包”，化疗后血小板偏低，稍微磕碰就会淤青，里面永远备着碘伏和创可贴。她蹲下身，打开药盒时，手指微微发颤。
“我帮你处理一下吧。”棉签蘸上碘伏时，她的动作放得极轻。
他没说话，只是微微仰起脸，方便她擦拭。碘伏触到伤口的瞬间，他的睫毛猛地颤动，像受惊的蝶，身体却没动。宋晓的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东西，棉签蹭过他嘴角的伤口时，她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混着他身上洗不掉的、旧衣服的皂角味。
“他们…经常这样吗？”她忍不住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沉默了很久，才点了点头，下巴抵着胸口：“他们说我爸是酒鬼，说我是没人要的野种。”
宋晓的棉签顿在他颧骨的淤青上。她想起医院里医生和妈妈的低声谈话，说她的病像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原来每个人的世界里，都有藏不住的伤口。她挑了张印着小熊图案的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他嘴角：“这个防水，洗澡不会掉。”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动作上，突然说：“你的帽子很好看。”
宋晓愣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帽檐，耳尖有点发烫：“淘宝买的，很便宜。”
收拾药盒时，她看到散落在地上的课本和书包。书包是黑色的，边角磨得发白，拉链头早就掉了，露出里面皱巴巴的作业本。她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书包带，就被他猛地按住了。
“我自己来。”他的动作快得近乎粗鲁，像是怕她碰到什么脏东西，手忙脚乱地把课本往书包里塞。可拉链坏了，课本总往外掉，他越是着急，越是塞不进去，耳根渐渐涨红。
宋晓看着他笨拙的样子，忽然笑了：“我帮你缝好吧？”她指了指他被扯破的校服袖口，“我奶奶教过我针线活。”
殷知许的动作停住了，抬头看她时，眼里带着明显的迟疑。
“真的，”宋晓晃了晃手里的药盒，“我缝补东西很厉害的。”
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看着她把散落的课本一本本理好，用她的校服外套裹住书包——这样就不会掉出来了。“我叫宋晓，高二（2）班的。”她背起两个书包，对他笑了笑，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帽檐下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你呢？”
“殷知许。”他的声音比刚才清楚了些，“高二（3）班。”
宋晓有些惊讶，（3）班就在（2）班隔壁，她怎么从没注意过这个人？大概是他太安静了，像教室里的空气，总被忽略。两人并肩走出巷子时，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会在地面上重叠。宋晓能感觉到他时不时看过来的目光，落在她的帽子上，落在她抱着书包的手上，带着小心翼翼的好奇。
走到教学楼门口，宋晓把缝补工具包递给她——那是个巴掌大的竹制小盒子，里面装着各色棉线和银针。“明天我把缝好的外套还给你…你们班在隔壁，我到时候找你？”
殷知许接过盒子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像触电般缩了回去。他“嗯”了一声，接过自己的书包，转身往（3）班所在的西侧楼梯口走时，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
宋晓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盒。白色的包装盒硌着掌心，上面的“复方环磷酰胺片”字样刺眼。她抬头望向天空，梧桐叶还在一片一片往下掉，像无数细碎的叹息。
隔壁班的男生啊。她想。隔着一个走廊的距离，不远，却也不近。
也许，这个秋天不会太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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