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KTV包厢像个密封的蒸笼，冷气开得再足，也压不住满室的燥热和喧嚣。李菁坐在靠墙的沙发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壁上的水珠，目光第无数次扫过门口——还是空的。
“菁菁，发什么呆呢？”悦雨棠端着两杯果汁走过来，把其中一杯塞到她手里，“芒果汁，你爱喝的。”
李菁接过杯子，指尖触到冰凉的杯壁，才勉强回神：“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吵。”
“可不是嘛，”悦雨棠挨着她坐下，眼角的余光往斜前方瞟了瞟——刘耀麒正被刘志宏按在点歌台旁灌啤酒，脸红得像熟透的虾，“刘志宏这嗓子，再唱下去怕是要把KTV的音响震破。”
李菁扯了扯嘴角，没接话。她的视线又不受控制地飘向门口，心里像压着块湿漉漉的海绵，又沉又闷。
今天是高中同学的散伙饭，准确说，是“延迟一年的散伙饭”。去年高考结束后，大家各奔东西，有人去了北方读大学，有人留在本地，还有人像她一样，来了这座长满香樟树的南方城市。直到这个暑假，刘志宏在班级群里吆喝着“必须聚一次”，才算把散落各地的人重新凑到一起。
所有人都来了。刘耀麒和悦雨棠考上了同一所大学的相邻专业，整天形影不离，连喝果汁都要碰一下杯；刘志宏读了本地的体育学院，晒得黝黑，嗓门比以前更响；黄子欣学了播音主持，说话带着字正腔圆的调调；甚至连高三时总爱跟在李萧身后的刘桀集，都从邻市赶来了——他考上了警校，穿着新买的运动鞋，说以后要当刑警。
只有李萧，没来。
“别等了，”悦雨棠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声音放轻了些，“刘耀麒早上给他打了三个电话，都没人接。”
李菁握着杯子的手指紧了紧，冰凉的液体顺着指缝滑下来，滴在牛仔裤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印记。“他……是不是还在生气？”她低声问，声音轻得像怕被人听见。
“生气？”悦雨棠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李萧不是那种人。他就是……”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去年高考他考砸了，比预估的低了将近百分，连本科线都没到。刘志宏去他家找过他，说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窗帘都拉得死死的。”
李菁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去年六月九日，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她拿着南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兴冲冲地跑到李萧家楼下。那天的阳光和今天一样毒，她站在香樟树下等了两个小时，等来的却是李萧妈妈那句“他出去散心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当时她只觉得失落，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查分那天晚上，班级群里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在晒分数，只有李萧的头像始终是灰色的。他不是出去散心了，他是在躲着所有人，包括她。
“其实他高三最后那段时间，状态就不好，”悦雨棠的声音很轻，“我好几次看见他在晚自习时趴着睡觉，作业本上的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刘耀麒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没事’。”
李菁低下头，盯着杯子里晃动的芒果汁。她想起高三下学期的模考，李萧的物理成绩第一次跌出前十，他把试卷揉成一团塞进桌洞，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当时想递张纸巾给他，却被他那句“别烦我”堵了回去。
原来那时的他，就已经在煎熬里挣扎了。而她，只顾着自己的分数，连一句“没关系”都没说出口。
“哟，说曹操曹操到！”刘志宏的大嗓门突然响起。
李菁猛地抬头，看见包厢门被推开，穿黑色连帽衫的男生站在门口，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是李萧。
他比去年瘦了很多，肩膀窄了一圈，手腕细得能看清青色的血管。他手里攥着个帆布包，站在门口犹豫了几秒，才慢吞吞地走进来，目光在包厢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离李菁最远的沙发角落，径直走了过去。
自始至终，他没看她一眼。
李菁感觉喉咙里像卡了颗石子，又涩又堵。她低下头，假装专心喝果汁，耳朵却像被放大了无数倍——他拉开椅子的声音，开易拉罐的“啵”声，甚至他轻轻咳嗽的声音，都清晰得像在耳边。
“李萧，你可算来了！”刘志宏举着啤酒瓶走过去，“罚酒！必须罚酒！”
李萧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啤酒，仰头灌了大半瓶。喉结滚动的弧度在灯光下格外清晰，李菁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一年里，他一定过得很苦。
聚会进行到一半，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瓶子转了几圈，稳稳地停在李萧面前。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黄子欣笑着问，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
李萧沉默了几秒，声音很低：“真心话。”
“那我问了啊，”刘志宏挤眉弄眼，“你复读这一年，有没有想过……某个女生？”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萧身上，包括李菁。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像要撞破肋骨，手心全是汗。
李萧的手指捏紧了啤酒罐，指节泛白。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李菁的方向，又像被烫到似的立刻移开，声音闷得像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没有。”
李菁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被扔进了冰水里。她看着李萧低头喝酒的样子，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她抓起桌上的包，站起身：“我有点不舒服，先走了。”
“我送你！”悦雨棠立刻站起来。
“不用了，”李菁摇摇头，强扯出个笑脸，“家就在附近，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她没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出包厢。关门的瞬间，她听见刘志宏在里面骂骂咧咧：“李萧你个笨蛋！”
走廊里的冷气很足，李菁却觉得浑身发烫。她走到楼梯口，刚想下去，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菁。”
是李萧的声音，带着点酒气，还有点不易察觉的慌乱。
李菁停下脚步，却没回头。她听见他快步走过来，在她身后站定，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淡淡的啤酒味。
“那个……”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卡住了，“路上小心点。”
李菁终于转过身。KTV走廊的灯光是暧昧的橘色，照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你为什么要说谎？”她问，声音很轻，却带着点颤抖。
李萧的身体僵了一下，眼神躲闪着：“我没……”
“你有。”李菁打断他，眼眶突然红了，“你明明在想，为什么不承认？”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很久，他才低下头，声音低得像耳语：“承认了又能怎么样？我现在这个样子，配不上你。”
这句话像根针，狠狠扎进李菁的心里。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突然觉得，比起那句“没有”，这句“配不上”更让人心疼。
“李萧，”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你从来都不需要配得上谁。你就是你。”
说完，她转身跑下楼梯，没再回头。她怕自己再看一眼，眼泪就会掉下来。
走出KTV时，外面下起了小雨。李菁没带伞，任由雨丝打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些。她沿着路边慢慢走，路过那棵熟悉的香樟树时，突然停下脚步。
去年高考结束那天，她就是站在这里等他的。当时的香樟树叶绿得发亮，蝉鸣聒噪得让人安心。而现在，树叶上沾着雨水，沉甸甸地往下滴，像在为谁掉眼泪。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悦雨棠发来的消息：“李萧跟疯了似的跑出去了，估计是去追你了。”
李菁看着消息，突然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小声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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