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图书馆的冬夜
冬夜的图书馆像一只被时光遗忘的贝壳,静静卧在校园西北角。砖红色的墙面上爬满了干枯的藤蔓,雪落在上面,像给老墙裹了层白糖。馆内的暖气管道总在“叮叮咚咚”地响,像谁藏在墙里敲着小鼓,却总暖不透靠窗的角落——那里的玻璃上结着层薄薄的冰花,有的像松针,有的像羽毛,沐卿说像幅天然的窗花剪纸。
张展鸿和刘舒雅总霸占着最里面的靠窗位置。下午两点到四点,会有两小时的阳光斜斜地从玻璃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一片菱形的暖光,刚好能罩住两本摊开的书。张展鸿的生物竞赛书边缘卷得像波浪,是被反复翻阅的痕迹,书页间夹着片银杏叶书签,叶脉被红笔描过,清晰得像幅地图。他握着支红色水笔,在“细胞呼吸”章节划着重线,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像春蚕在啃桑叶,偶尔停下来,指尖会无意识地敲敲桌面,节奏和刘舒雅画画的铅笔声奇妙地重合。
刘舒雅的速写本摊在旁边,米白色的纸页上已经画了半本。此刻她正用2B铅笔勾勒一座带尖顶的小房子,屋顶积着蓬松的雪,像撒了把棉花糖,烟囱里飘出三缕弯弯曲曲的烟,被风吹得歪歪扭扭。“这里的比例不对,”张展鸿突然用指尖点了点画纸右侧,那里的落地窗宽得离谱,几乎占了整面墙,“现实里这么宽的玻璃冬天会结露,还不保暖,热量全跑光了。”
刘舒雅抬头瞪他,睫毛上沾着点铅笔灰,像落了只小蛾子,鼻尖因为冷而红红的:“我画的是童话里的房子,不用讲科学道理。”话虽这么说,却还是从笔袋里掏出块樱花橡皮,轻轻擦了擦窗沿,把窗框改窄了些。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撞了下,像两颗相碰的小火星,又赶紧低下头——张展鸿的耳尖红得能滴出血,刘舒雅的铅笔在纸上戳出个小小的洞,铅笔芯断在里面,像颗藏起来的星星。
吴雨宏的画板靠在邻桌的椅背上,用黑色的画夹固定着,上面夹着张刚画完的雪景:图书馆的红砖墙在雪地里像块方糖,门口的松树压着雪,枝桠弯成一道温柔的弧线,树下还有两个模糊的人影,是张展鸿和刘舒雅早上进来时的样子。她正用圆规的针尖在画雪粒,笔尖点出密密麻麻的小白点,像撒了把碎盐,落在红色的砖墙上格外显眼。
“明年想考南艺的风景绘画系,”她转着铅笔说,橡皮屑落在黑色的毛衣上,像沾了层霜,“但老师说我的雪景缺了点生气,总像幅静止的画。”张展鸿从书包里掏出本生物笔记递过去,封面贴着片干制的银杏叶,是秋游时在云台山捡的,边缘已经有点卷了。“这里面有植物图鉴,”他指着其中一页,上面用彩铅画着松针的横截面,“画松树时可以参考这个,针叶是两针一束,不是随便乱长的,这样画出来会更真实。”
吴雨宏翻开笔记,突然笑出声——在“银杏”词条旁边,张展鸿画了只举着叶子的小熊,圆滚滚的身子,歪歪扭扭的耳朵,旁边还写着行小字:“刘舒雅说像小扇子”。从那天起,她的画里多了很多标注着科属的花草:积雪下的蒲公英(菊科,多年生草本)、枝头的蜡梅(蜡梅科,落叶灌木)、墙角的苔藓(苔藓植物门,非维管植物),连张展鸿看了都忍不住点头:“比生物课本上的插图还准确。”
程孰祁的位置在阅览区最深处,靠近古籍书架,那里的光线总是有点暗。他的台灯是自带的充电款,暖黄色的光晕刚好罩住摊开的历史书,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写着批注,蓝色的字迹小得像蚂蚁。他总穿着件深蓝色的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灰色的衬里,看书时要把脸凑得很近,鼻尖几乎碰到书页,眼镜片厚得像瓶底,反射着台灯的光,看不清眼睛里的神情。
张展鸿发现他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有时盯着一页能看十分钟,指节因为用力按在纸上而泛白,像在跟文字较劲。有次杨景瑞来图书馆找他,看到他这副样子,叹了口气说:“这孩子,总跟自己过不去。”那天下午,张展鸿抱着生物书走过去,把自己的历史笔记放在他桌上,封面用荧光笔写着“考纲重点整理”。“孙老师说考纲里的重点就这几章,”他指着用黄色荧光笔标出来的部分,“我把历年考点都标出来了,省得你一页页找。”
程孰祁的脸红了,像被台灯烤过的苹果,他推了推眼镜,镜片滑到鼻尖上,露出泛红的眼角:“谢谢,我……我眼睛最近有点花,医生说不能总盯着小字看。”张展鸿突然注意到他棉袄第二颗纽扣松了,线头耷拉着像条小尾巴,随时会掉下来。第二天他特意从家里带了针线,是妈妈缝衣服用的,藏在口袋里,趁程孰祁去打水时帮他缝好,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条爬行的小蛇,却系得很结实,再也不会掉了。
图书馆的管理员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大家都叫她陈奶奶。她总坐在入口的木桌后织毛衣,桌上摆着个搪瓷杯,里面泡着胖大海,热气腾腾的。她的毛线篮里堆着五颜六色的线团,红的像苹果,蓝的像天空,织好的袖管搭在椅背上,像只熟睡的猫。沐卿常来借画册,每次都要跟陈奶奶讨杯热水,捧着搪瓷杯坐在壁炉边的旧沙发上看《梵高传》,手指在烫金的封面上轻轻摩挲,有时会看得入迷,手指无意识地跟着画里的笔触移动。
“奶奶,您织的毛衣真好看,”他指着那件蓝白条纹的半成品,针脚细密得像鱼鳞,“像海浪的颜色。”陈奶奶笑着往他手里塞颗水果糖,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橘色的糖块:“等织好了给我孙子穿,他跟你一样大,也喜欢画画,就是没你画得好。”沐卿把糖纸叠成小方块,放进画册当书签,说:“等我画好了,送他一幅画吧,画海边的日落。”
刘振燃总在晚自习后来接沐卿,背着个鼓鼓的书包站在图书馆门口的路灯下,呼出的白气像朵小云,脚边堆着一小堆踩碎的雪。有次沐卿看画册入了迷,闭馆的音乐响了三遍还没动,刘振燃就直接走进来,把他的画册合起来往包里塞:“再不走食堂的热汤面就没了,我特意让师傅留了加蛋的,再不去就成凉面了。”沐卿把脸埋在他的围巾里,闻到股淡淡的煤炉味——刘振燃的书包侧面别着个暖手宝,是用旧热水袋改装的,外面裹着层棉布套,上面绣着只歪歪扭扭的小熊,是沐卿去年给他绣的。
吴越每周三下午会来还书,借的都是关于康复治疗的书,封面大多印着医疗器械的图片,看起来冷冰冰的。他总把书擦得干干净净,书脊上的折痕都用手指捋平,还书时会跟陈奶奶鞠个躬,声音轻得像雪落:“谢谢您,陈奶奶。”有次张展鸿看见他在生物区徘徊,盯着本《儿童常见疾病护理》看了很久,手指在封面的小熊图案上轻轻敲了敲,像在跟小熊说话。
第二天张展鸿把自己的旧书《家庭护理手册》放在他常坐的位置,夹了张便签,是用生物作业本的纸写的:“里面有关于小儿麻痹症康复的章节,也许有用。我姑姑是护士,说按摩图很实用。”下午再来时,书还在那里,便签却不见了,吴越的座位上多了片枫叶标本,红得像团火,夹在他正在看的《康复训练指南》里。
平安夜那天,图书馆的玻璃上贴满了雪花剪纸,是沐卿和刘振燃前一天下午剪的,有的像星星,有的像铃铛,还有的像小动物,歪歪扭扭的却很热闹。陈奶奶在门口摆了棵小圣诞树,是从学校仓库里找出来的,树枝有点秃,却被同学们挂满了心愿卡:吴雨宏的卡片上画着画板,旁边写着“考上美院”;程孰祁的卡片是用历史作业本撕的,写着“杨老师的腿快点好”;张展鸿的卡片上画了只白鹭,站在红树旁边,旁边写着“红树林”。
下午五点,闭馆的铃声提前响了,像串清脆的风铃,在空荡的阅览室里回荡。张展鸿帮刘舒雅把画具塞进背包,她的水彩笔盒没盖紧,几支笔滚了出来,两人低头去捡,额头“咚”地撞在一起,像两颗相碰的小星球,疼得都捂住了额头。“我送你回家吧,”张展鸿捂着额头说,声音有点闷,“雪下大了,路不好走。”
路灯下的雪像碎钻,簌簌地落在刘舒雅的发梢,瞬间融化成小小的水珠,顺着发丝滑到脸颊。张展鸿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丝绒盒子,盒子是深蓝色的,边缘有点磨毛,是他用攒了三个月的生物竞赛奖金买的,一直藏在书包最里面。“给你的,”他把盒子往她手里塞,手指抖得像寒风里的树叶,“平安夜快乐,提前准备的。”
刘舒雅打开盒子,里面躺着条项链,银质的吊坠是片梧桐叶,叶脉清晰得像真的一样——和学校那棵老梧桐树的叶子一模一样,连叶尖的小缺口都刻出来了。她突然想起春天时,自己捡了片梧桐叶当书签,夹在借给张展鸿的生物书里,后来他还给她时,叶子旁边多了行小字:“这叶子的形状像手掌,能接住阳光。”那时他的指尖划过叶尖,留下点痒痒的触感,像此刻吊坠贴在皮肤上的微凉。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银叶子上,像颗滚动的露珠,顺着叶脉的纹路散开。“我也有东西给你,”她从包里拿出个硬壳本,封面是她亲手画的红树林,潮水漫过树根,白鹭的翅膀张开在夕阳里,“我的设计图,之前说要盖的房子,都画在这里了。”张展鸿翻开第一页,是座带落地窗的小房子,窗外的红树林长得郁郁葱葱,水面上漂着只白鹭,翅膀张得大大的,像要飞进屋里。
“这里,”刘舒雅指着二楼的阳台,那里画着两个小人,头挨着头看书,“以后我们可以在这里看书,你看你的生物书,我画我的设计图,冬天晒太阳,夏天看星星。”张展鸿突然把她的手攥在手里,她的指尖冻得冰凉,像块玉石,他用掌心裹着慢慢焐热:“还要在院子里种棵梧桐树,像学校那棵一样,秋天落叶能铺满院子,我们可以踩叶子玩。”雪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瞬间就化了,像滴幸福的泪,顺着指缝溜走。
图书馆的灯渐渐灭了,只有陈奶奶的值班室窗口还亮着盏暖黄的灯。她站在窗边,看着雪地里依偎的两个身影,把刚织好的围巾搭在椅背上——蓝白条纹的,像极了刚才那两个孩子身上校服的颜色,针脚里还藏着片小小的银杏叶,是早上扫地时捡的。吴越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书包里装着本《安徒生童话》,是给妹妹的圣诞礼物,封面用透明胶带粘过,雪落在他的肩头,像盖了层柔软的棉被,他走得很慢,脚印在雪地里连成串,像条通往家的路。
程孰祁捧着张展鸿划好重点的历史书,坐在壁炉边的摇椅上,杨景瑞在旁边给他读故事,声音有点沙哑,是年轻时讲课留下的毛病。拐杖靠在椅腿边,杖头的铜环在火光里闪着光,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像幅流动的画。沐卿把刘振燃送的手套戴在手上,手套是灰色的,指尖处缝着块红色的布,像朵小花。他从手套里摸出颗巧克力,是用锡纸包着的,咬开时甜得像含了口阳光,刘振燃在旁边看着他笑,睫毛上沾着的雪花像碎钻。
雪越下越大,把整个世界都裹成了白色,图书馆的红砖墙在雪地里像块温暖的宝石。张展鸿把围巾解下来,绕在刘舒雅的脖子上,围巾很长,两端垂在胸前,刚好遮住那片银叶子,只露出细细的银链。“回家吧,”他轻轻推了推她的后背,“你妈妈该等急了,说不定在窗口看呢。”刘舒雅点点头,却没动,脚边的雪被踩出两个小小的坑,像两颗心靠在一起,慢慢被新的雪花填满。
冬夜的图书馆在雪地里像座安静的城堡,藏着满室的书香和少年们的秘密。那些写在书页上的批注,画在速写本上的房子,夹在书里的便签,还有雪地里交握的手,都被这温柔的夜色裹着,像颗颗埋在雪里的种子,等到来年春天,就会开出满世界的花——有银杏的金黄,有梧桐的嫩绿,还有红树林的翠绿,在阳光下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像他们此刻的青春,饱满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