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雷雨天的耳塞
苏芷的课桌抽屉深处,躺着个蓝白相间的纸盒,像块被时光磨得发亮的鹅卵石。盒身上印着“隔音耳塞”四个宋体字,角落画着只圆耳朵的小兔子,正用爪子捂着耳朵,睫毛画得长长的,像沾着露水。这盒耳塞跟着她从高二的教室,搬到高三的备考室,又住进大学的宿舍抽屉,最后落在律所办公室的应急箱里,盒底的折痕被摸得发毛,却始终没拆封,像个封存着闪电与心跳的琥珀。
第一次让周叙白撞见她怕打雷,是在高二下学期的历史课。初夏的雷暴来得比下课铃还急,窗外的樟树刚抽出新叶,就被狂风按在玻璃上抽打。苏芷握着钢笔的手突然抖了下,墨水滴在“商鞅变法”的标题旁,晕成朵小小的乌云。前排的刘延正抢周叙白的《史记》当扇子,书页扇起的风带着股陈旧的墨香,突然被周叙白猛地拽了把——他正盯着苏芷捏皱的历史书封面,眉头皱得像道没解开的历史谜题。
“借你的笔记对对?”周叙白的声音突然在右耳边响起,带着点刻意放轻的温柔。苏芷抬头时,撞进他镜片后的眼睛,像跌进片刚下过雨的湖,清澈得能看见自己的影子。他把自己的笔记本推过来,牛皮纸封面贴着片压平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得像印刷上去的。“刚讲到徙木立信,”他用指尖点着某行字,“你是不是没听清?我画了个示意图。”
那页的空白处,果然画着个举着木头的小人,旁边标着“五十金”,金币画得圆滚滚的,像刘延常吃的鱼豆腐。苏芷的嘴角没忍住翘起来,指尖的颤抖竟轻了些。这时窗外炸响道惊雷,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周叙白却翻到下一页:“你看这里,安史之乱的时间轴,我标了首打油诗——‘禄山起兵范阳来,恰似课间操的喇叭台,吵得人烦但会散,不如专心记年代’。”
苏芷“噗嗤”笑出了声,引得前排的刘延回头:“你们看啥呢?比我的辣条还香?”周叙白把笔记本往苏芷那边推了推,低声说:“以后怕打雷,就看我画的小剧场,比棉花塞耳朵管用。”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像片银杏叶轻轻落在水面,苏芷的耳朵突然发烫,低头假装看笔记,却把那句打油诗在心里默念了三遍。
后来她才发现,周叙白的笔记本里藏着整本“防吓秘籍”。鸿门宴的插图里,项羽的酒杯画成了棉花糖,刘邦的筷子变成了软乎乎的面条;淝水之战的地图旁,标着“风声鹤唳=刘延偷吃薯片被抓时的惨叫”;连最严肃的《资治通鉴》选段,都在空白处画着只捂耳朵的小猫,旁边写着“苏芷专用降噪符”。
高三那年的雷雨天最凶。晚自习时,暴雨像无数个小锤子砸在玻璃窗上,雨帘把路灯的光晕揉成团,在黑板上投下晃动的影子。苏芷缩在教室靠窗的角落,手里的习题册被捏得卷了边,指腹掐着“三角函数”四个字,像在抓根救命稻草。闪电撕开云层的瞬间,她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眼睛闭得紧紧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她刚要把头埋进臂弯,突然感觉耳朵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捂住,带着淡淡的墨香和阳光晒过的味道。“别动。”周叙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隔着层棉花,闷闷的却很清晰。苏芷睁开眼,看见他半蹲在桌旁,左手捂着她的左耳,右手捂着右耳,自己的半边肩膀探在窗外飘进来的雨里,校服后背洇出片深色的水痕,像幅正在晕开的水墨画。
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翘,几缕贴在额头上,镜片上沾着细小的雨珠,却还在努力挤出个笑:“你看刘延,”他朝斜前方努努嘴,“吓得把薯片塞进鼻孔里了,还在吸呢。”苏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刘延正举着薯片罐发抖,嘴巴张得圆圆的,果然有半片橙黄色的薯片卡在左鼻孔边,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
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胸腔的紧绷感突然松了。雷声再炸响时,她没那么怕了,因为周叙白的掌心很暖,把所有的轰鸣都挡在了外面,只漏进他浅浅的呼吸声,像阵刚拂过麦田的风。他的指尖偶尔会碰到她的耳廓,带着点触电般的麻,苏芷悄悄数着他的呼吸,一呼一吸间,闪电好像也变得温柔了些。
“这个给你。”放学铃响时,雨还没停。周叙白把个蓝白纸盒塞进她手里,纸盒边角有点湿,是被他揣在怀里焐的。“吴雨宏说这是隔音耳塞,专业级的,戴着就听不见雷声了。”他的耳朵红得像被雨水泡过的樱桃,说话时总瞟向窗外的樟树,“我问过药店阿姨,说对耳朵没伤害,比用棉花卫生。”
苏芷捏着纸盒往家走,雨丝打在上面,洇出淡淡的水痕。她突然想起刚才他捂她耳朵时,袖口沾着的墨渍——是下午帮她改历史错题时蹭的,当时她把“赢政”写成“羸政”,周叙白笑着说“你这多写的‘羊’,是想给秦始皇加个羊毛帽吗”,手里的红笔却在错题旁画了只戴帽子的小羊,可爱得让人没法生气。
从那以后,每个雷雨天,这盒耳塞都会准时出现在苏芷的桌角。有时是压在历史笔记本上,旁边摆着颗薄荷糖;有时是夹在习题册里,露出个小兔子的耳朵;有次早读课突然打雷,她刚要去摸耳塞,却发现周叙白的座位空着——他去办公室帮她拿被值日生碰掉的水杯了。
回来时,他的头发滴着水,显然是跑着去的,手里的水杯裹在塑料袋里,却没忘了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柠檬味的,提神,比耳塞管用。”苏芷接过糖时,看见他手心的红痕——是刚才帮她捡水杯时,被走廊的铁门划的,却被他笑着说成“是历史老师打的戒尺印,谁让我上课总看你”。
刘延是第一个戳破这秘密的“大喇叭”。他举着包辣条路过苏芷的座位时,正好撞见周叙白往她桌洞里塞纸巾——那天天气预报说有雷阵雨,他怕她又吓哭,特意带了包新抽纸。“周叙白你太偏心了!”刘延的嗓门比窗外的雷声还响,引得全班都回头,“我上次感冒打喷嚏,你就扔给我半片感冒药,还说‘忍忍就过去了’;苏芷怕打雷,你又是捂耳朵又是送耳塞的,下次是不是要给她搭个防雷棚啊?”
周叙白的耳朵红得像煮熟的虾,却梗着脖子反驳:“苏芷是学习委员,她要是吓坏了,谁给你改历史作业?你上次把‘焚书坑儒’写成‘焚书坑鱼’,不是全靠她帮你划重点吗?”苏芷把脸埋进《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里,耳朵却悄悄发烫,指尖在“耳塞”纸盒上画着圈,突然发现盒盖上的小兔子,眼睛画得像周叙白镜片后的样子,圆圆的,带着点温柔的光。
后来苏芷帮周叙白整理历史笔记,在“楚汉相争”那页的夹层里,发现了张被揉皱又展平的草稿纸。上面用铅笔写着:“苏芷怕雷声,下次雷雨天要提前带棉花。”这句话被划掉重写了三遍,第二遍改成“带海绵,比棉花软”,第三遍才写成“带专业耳塞,吴雨宏说药店有卖,蓝白色包装,有小兔子图案”,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像怕被人看见这笨拙的认真。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雷雨天,苏芷在图书馆刷题。窗外的雨下得像瓢泼,闪电把书架照得忽明忽暗,她刚要去摸背包里的耳塞,却听见有人轻敲玻璃窗。抬头时,看见周叙白站在外面,举着块画板——是林澈帮他画的,上面是只戴着耳塞的兔子,正坐在翻开的史书上啃胡萝卜,旁边用荧光笔写着:“高考加油,雷声退散,苏芷最棒!”
雨水打湿了他的眼镜片,却没模糊画板上的字迹。苏芷看着他站在雨里,校服后背湿了大半,手里的画板举得稳稳的,像举着面小小的旗帜,突然觉得那些扰人的雷声,都变成了为她加油的鼓点。她朝他挥挥手,举起手里的习题册晃了晃,看见他笑起来的样子,像雨后天晴的太阳。
大学竞选学生会主席那天,暴雨又不期而至。苏芷站在礼堂的演讲台上,手里攥着演讲稿,指尖的汗把纸页洇出了小圈。闪电劈开云层的瞬间,整个礼堂被照得惨白,台下的窃窃私语混着雷声涌过来,她的腿突然有点软,像回到了高二那个历史课的下午。
就在这时,她想起周叙白捂着她耳朵的掌心温度,想起那盒蓝白色的耳塞,想起笔记本里的“防雷秘籍”。深吸一口气,她抬眼看向台下,声音比想象中镇定:“我们或许会遇到很多‘雷声’——是失败的嘲讽,是未知的恐惧,是突然降临的暴雨,但只要知道有人在身后,就敢往前走。”
演讲结束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周叙白发的短信:“你比雷声勇敢。”后面跟着个闪电的表情,像他当年画的避雷针。苏芷站在礼堂门口等雨停,看见雨幕里跑来个人影,是周叙白,手里举着把黑色的大伞,另一只手揣在口袋里,跑近了才发现,他手里捏着盒新的耳塞,包装上的小兔子换成了戴学士帽的样子,旁边标着“学生会主席专用款”。
“怕你演讲时紧张,”他把耳塞塞进她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包装纸传过来,带着点汗湿的黏,“林澈说新款的隔音效果更好,还防汗,适合你这种紧张就手心冒汗的人。”苏芷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刘海,突然从背包里掏出那盒旧耳塞,把没拆封的蓝白纸盒递过去:“这个给你,”她的指尖有点抖,“以后你读史书时,要是嫌窗外的雨声吵,就戴上。”
周叙白接过纸盒时,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像道微弱的电流。他低头看着那盒旧耳塞,突然笑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没拆,”他挠了挠头,耳朵又红了,“吴雨宏说,真正的勇敢不是听不见雷声,是知道有人陪着你听。”
后来苏芷成了律所的金牌律师,打赢过很多棘手的官司。她的办公室应急箱里,总备着两盒耳塞:一盒是周叙白送的旧款,蓝白色的小兔子在底层躺着,像个安静的秘密;一盒是新款,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放着包薄荷糖。应急箱的门内侧,贴着张黄色的便利贴,是她用钢笔写的:“给怕打雷的人,也给需要安静的人。”
有次带实习生见客户,暴雨困住了电梯。狭小的空间里,闪电透过电梯缝照进来,实习生小姑娘吓得抓紧了苏芷的胳膊,脸色惨白。苏芷从应急箱里拿出新耳塞,帮她戴上时,指尖触到女孩发烫的耳廓,突然想起高三那年的教室角落,想起自己缩成一团的样子。
“别怕,”她的声音透过耳塞传过去,带着点闷闷的温柔,“雷声再大,也赶不走想保护你的人。就像这耳塞,其实不用塞进耳朵里,知道它在,就够了。”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渐渐松开了抓紧她胳膊的手。
那天回到办公室,苏芷发现桌上多了个快递盒,拆开一看,是周叙白寄来的精装版《史记》,扉页上用毛笔写着:“刚打赢知识产权案的苏大律师,比任何历史人物都勇敢。”夹在书里的还有张手绘卡片,画着个戴耳塞的律师,正站在闪电里举着法槌,旁边标着“苏大律师的秘密武器”,字迹和当年笔记本上的“徙木立信”示意图如出一辙,带着点笨拙的认真。
窗外的雷声又响了,苏芷拿起那盒没拆封的旧耳塞,指尖摩挲着蓝白色的纸盒。她突然明白,有些铠甲不需要穿上,只要知道它在,就敢直面所有风雨。就像周叙白的手,就像那些藏在史书里的简笔画,就像此刻手机里弹出的消息:“今晚有雷阵雨,我煮了姜汤,放在你律所楼下的保安室了,记得带把大伞,别学我当年总淋雨。”
雨还在下,但苏芷的心里,早已有了片不会打雷的晴空。那盒耳塞始终没拆封,却在每个雷雨天提醒她:总有人把你的软肋,当成需要守护的星光,用掌心的温度,为你撑起一片没有惊雷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