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大正七年岁暮,东京都西郊,九条家古朴幽深的别苑里,一株古梅凌寒初绽,冷香浮动。九条纱绫子倚着朱漆栏杆,细雪般的花瓣拂过她光洁如瓷的额角。她身着淡紫菫色小纹和服,外罩一件象牙色羽织,指尖捏着刚誊写好的和歌短笺,墨迹犹润,句句皆是闺阁之外星辰大海的向往。
她是九条家的瑰宝,名门华胄之后。其父九条忠弘,曾身居华族院显位,满室书香翰墨,更延请名儒传授汉学典籍、西文哲理。纱绫子禀赋聪颖,通晓歌赋琴艺,法语亦能与人辩驳,其灵透处,便如养在深闺内庭的夜明珠,光晕清冷,却难掩辉华。
“小姐,老爷传唤。”侍女的声音低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
书斋内,炭火烘暖,却驱不散一股沉沉的药味。忠弘公背对着女儿,望着庭中残雪,肩胛嶙峋得撑起宽大的吴服,咳嗽声压抑而沉闷,每一次震动都牵动着肺腑。
“纱绫子……”他转过身,面容清癯,布满暮气的眼中交织着最后的骄傲与无可挽回的颓败。“忠清社的事情……终于还是……败了。” 声音喑哑,如同被砂纸磨过。所谓的“忠清社”,不过是忠弘为维系昔日荣光所谋政治同盟,早已在府院倾轧、政党更迭的旋涡中触礁沉没。大厦将倾,九条家风雨飘摇。
“为父无能,累及列祖列宗……也苦了你。”忠弘深深叹息,疲惫而残忍,“唯有攀附新枝,或可为家族留一线残喘之气……非为父心狠,实是……别无他路可走。”
纱绫子心头猛地一沉,冰寒自足底蔓延。
“何人……?”她吐出两个字,清越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伊藤权藏。”忠弘眼中闪过屈辱,又有一丝麻木的自嘲,“帝国新贵,‘黑金之王’。只有他的财力……或可填满那群鬣狗般的债主和政敌贪得无厌之口。”
伊藤权藏!这个名字如同寒冬里的生铁,重重砸在纱绫子心坎。她是听说过此人的。报纸上常有连篇累牍的喧哗——北州煤矿主,从矿坑深处挣扎而出,靠着一股凶蛮的狠劲和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十年间攫取了难以想象的财富,帝国金库亦需他周转。暴富之后,他兴建宫殿般的府邸“黑金馆”,挥金如土,成为新兴金钱势力的代表。然而传言中他的粗鄙跋扈,对劳工的狠毒盘剥,如同沾满煤屑与血泪的烙印。
“一个……煤矿暴发户?”纱绫子声音极轻,像碎冰相击。
“确是。”忠弘闭上眼,不忍再看女儿,“但这暴发户的钱袋,此刻便是我们唯一的浮木。”
玉碎。
这两个字在纱绫子心中轰然炸响。九条家昔日何等门庭?往来无白丁,谈笑皆公卿。联姻对象,非世家俊彦,便是饱学名士。如今……竟要将她这公卿家名门之姝,奉与那满身铜臭、血盆腥膻的煤矿野夫?
屈辱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脖颈。她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即将被强行塞入狭促泥瓮的明净玉瓶。自由?爱情?才情?在那铜臭熏染的黑暗中,皆是尘埃。
数日后,东京帝国饭店富丽堂皇的宴会厅,权藏为打通上层关节,宴请京华名流。席间觥筹交错,珠光宝气。权藏坐于主位,身材魁梧壮硕如巨熊,脖颈短粗,撑得领结都有些变形。一身深色条纹西装显然由顶级裁缝精心缝制,料子名贵,穿在他身上却显出惊人的粗放。他指尖粗短,一枚硕大的方形金戒箍在骨节上,指缝里似乎还残留着洗不干净的淡淡煤灰色——那是无数次深入矿洞留下的永恒印记。他挥舞着手臂高谈阔论,声若洪钟,唾沫横飞,引得旁边几位装束典雅的旧派财阀与高官微微蹙眉,却又忌惮于他的财势,只得虚与委蛇。他不懂那些迂回的应酬辞令,不耐烦听那些深奥的文玩考据,他感兴趣的,是地下的煤层走向,是市场的价格涨跌,是他的矿山里隆隆作响的挖煤机器和源源不绝的“黑金”。
纱绫子也被迫列席。为了这场屈辱的交易,她褪去素雅的闺中装扮,换上了代表身份的家纹华服,深蓝为底,金线刺绣的五七桐纹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端坐于父亲身侧,垂眸敛目,如同一尊冰玉雕琢的美人像,精致绝伦,却寒气逼人。周遭的喧嚣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
权藏的目光,起初如同巡视矿山的探灯,扫过全场。当那探灯落到纱绫子身上时,猛地定格。
那是一种何等攫人心魄的掠夺欲!毫无教养的冒犯直如实质。纱绫子感觉到那滚烫、混浊、不加掩饰的视线在她脸上、颈上、肩上肆无忌惮地逡巡,带着评估货物般的蛮横估价和猛兽锁定猎物般的贪婪占有。他似乎愣住了,杯中的酒液微微晃荡。纱绫子平静地抬起眼,目光如寒潭止水,清冽得没有任何温度,与权藏那混杂着贪婪、惊艳和一种卑微灵魂对上等华物时特有的惶恐眼神,在空中无声相撞。一股近乎本能的厌恶涌上她的喉头。
“九条小姐……不,未来必定是‘夫人’了……”权藏咧开嘴,试图挤出得体甚至讨好的笑容,露出被烟酒熏染得颜色不正的牙齿。这笑容非但不减其粗蛮,反在竭力模仿上流的扭捏姿态下显得更加丑陋。他笨拙地举杯,“能得小姐垂青……权藏……嘿嘿,真是做梦都不敢想!以后定当……好好供奉!九条公的烦难小事,包在我身上!”
纱绫子看着他刻意放大音量,仿佛向全世界宣告猎获品的得意神态,看着他努力堆砌却显得更为滑稽的所谓“礼敬”,胃中一阵翻腾。她缓缓垂眸,盯着杯盏中浅金色澄澈的酒液。这杯中物,映照着头顶璀璨的水晶吊灯,映照着席间浮华的光影,却无法映照出她眼底碎裂的山河与彻骨的绝望。
她的价值,“夫人”之名,不过是他用以粉饰门楣、挤入上流的战利品标签。而她九条纱绫子,百年清贵之家的名门淑媛,至此,终于被明码标价,沉入那片腥臭泥沼般的黑金之海。玉质冰清,堕此尘埃,风骨荡然。
——第一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