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初霁的午后，“黑金馆”如同一头庞大的金属巨兽，蛰伏在东京郊野的山坡之上。这座由德国建筑师督造、耗费天文数字建造的宅邸，刻意摒弃了传统日式庭院的侘寂之美，取而代之的是炫耀式的恢弘与冰冷：粗犷的石材基座，钢铁骨架支撑起的巨大穹顶玻璃花房，覆盖着昂贵的意大利黑云石墙面，在苍白冬阳下泛着幽暗刺目的光。与其说是宅邸，不如说是一座炫耀财富的现代堡垒，亦或是一座巨大的、密封的展示柜。
九条纱绫子的花嫁队伍，低调得近乎压抑，与这座“堡垒”的招摇形成了讽刺的对比。没有喧天的鼓乐，没有涌动的人群，只有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在寂静中寥落地炸响。她是被家族以一种近乎交易的方式“移交”过来的货物。
厚重的、浮雕着纠缠煤铁花纹的纯铜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外界的最后一丝天光。一股奇异的、混合了崭新皮革、昂贵油漆、细微铁锈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冰冷粉尘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气味，正是这座黑金馆的灵魂——“新钱”的奢侈与“煤灰”底色交织而成的、令人窒息的悖谬。
“夫人，请看！”佣人卑微地引路，声音在空旷的大理石前厅里激起空洞的回音。
伊藤权藏早已站在客厅主阶之上，像检阅他最新购置的精美机器。他搓着粗粝的手掌，眼神里是掩不住的得意与贪婪。他不在乎婚礼仪式的残缺，不在乎宾客目光的复杂，他只在乎此刻。九条家冰清玉洁、金枝玉叶的女儿，终于进了他金子铸就的牢笼。
“纱绫子！”权藏的声音如同破锣，打破了馆内的死寂，“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九条家的小姐了。你是这里的主人！伊藤府的女主人！”他大步走下，行动带着矿坑爬上来的力量感，一把攥住纱绫子纤细冰凉的手腕，“来！看看我给你准备的好东西！”
他的手掌滚烫、汗湿，虎口粗糙得能刮破丝绸，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蛮力，拖着她向里走去。纱绫子步履踉跄，华丽的十二单衣裾在地面拖动，发出沙沙的哀音。
权藏粗暴地将她推到一面落地穿衣镜前。镜子边框镀金，穷尽奢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一个用深色绒布铺垫的精美匣子里，取出一串项链。
黑珍珠。
并非一颗，而是一串。粒粒浑圆，大如龙眼，每一颗都浓如墨染，在冰冷的镜前灯光下，滚动着妖异、神秘、深邃的暗芒，如同凝固在深渊底部的沉郁血液，又似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洞。最中心的主珠，更是硕大无朋，沉甸甸地散发着不属于尘世的压迫感。珠串底托由密密麻麻的顶级白钻镶嵌，更衬得那黑色浓得化不开。
“看！”权藏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混合着骄傲与兽性的占有，“南洋最上等的夜光黑珍珠！老子花了天价，跑断了腿才弄到的宝贝！也只有夫人您这样的身份，才配得上这宝贝！”他不由分说，近乎粗鲁地将冰冷的珠链卡上纱绫子纤细优美的颈项。
冰凉刺骨！
那巨大的主珠贴在锁骨下方，重得像一块矿石，沉甸甸地压着她的呼吸，贴着肌肤散发着非人的冷意。钻石的棱角微微膈着皮肤，带来细微而清晰的痛感。镜子里，华丽繁复的和服映衬着那颗硕大的、黑得令人心悸的珍珠，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扭曲美感——人间的无瑕清贵，被地底最深沉的黑暗所标记、所吞噬。权藏粗糙的手指还在笨拙地调整着项链接扣，指节蹭过她后颈细腻的皮肤，留下不洁的触感。纱绫子只觉得一股透骨的寒气，从黑珍珠贴着肌肤的地方，蛇一样钻入血脉，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冻结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
“好！好！真他娘的好！”权藏退后两步，粗鄙地用矿场俚语赞叹，目光贪婪地在纱绫子全身和那颗黑珍珠之间逡巡，“以后，我就叫你‘珍珠夫人’！外面的人都知道，伊藤府藏着一颗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黑珍珠！只有我，才能养得起这样的珍珠！哈哈哈哈！”他的笑声洪亮刺耳，在空旷冰冷的大厅里激荡回响，充满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占有欲的满足。
这是宣示主权。她是他的“珍珠夫人”，如同这串黑珍珠一样，是他征服上流世界的证明，是他用黑金买下的最奢华、最值得炫耀的私藏。
然而，这无与伦比的奢华“供养”，其核心却是无边无际的荒芜与窒息。
黑金馆空旷得不近人情，仆佣众多却个个屏息敛气，目光游移，不敢直视女主人，仿佛她是一件随时可能被主人迁怒的易碎瓷器。三餐虽极尽丰盛，权藏却如同矿坑上抢食一般，咀嚼声粗重响亮，汤汁滴落餐桌亦毫不在意。他习惯性地挥舞油腻的鸡腿，夸耀着自己的“壮举”——哪处矿坑又挖出了富矿，哪个不识相的政敌被他用金圆砸倒。纱绫子那套九条家教出来的、无可挑剔的餐桌礼仪——箸如何执，汤如何饮，沉默时的姿态——在他眼中，成了最碍眼的“扭捏”。
“吃啊！夫人！”权藏将一大块肥腻的肉塞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学那些公卿小姐做什么腔调？我们矿上的婆娘，大碗酒大块肉，快活得紧！”
更令纱绫子痛苦的是精神上的彻底剥夺。她随身带过来的几箱书卷、抄录的和歌册子、心爱的法文诗集，被随意堆在偏僻客室角落，无人问津。一日午后，她难得抚琴，指尖流淌的雅乐才起，权藏便粗鲁地推门闯入，浓重的雪茄烟味瞬间充斥房间。
“啧！这哼哼唧唧的调子！”权藏皱着眉，挥动着手中的一张矿场设备图，纸张发出哗啦的噪音，“吵得老子头疼，也听不懂！女人家，弹点热闹的小调不行吗？要我说，你这调门还不如矿上工人哼的俚曲带劲儿！”他粗大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戳向那张精致的筝，“有这工夫，不如学学怎么看账本！这才是当家主母的正经事！”他不由分说，将那设备图纸硬生生铺在筝弦之上，将未尽的琴音彻底扼杀。
纱绫子指尖停在冰冷的弦上，指节用力到发白。窗外，阳光被钢铁穹顶的支架切割得支离破碎，毫无温度地洒落在那张油墨未干的图纸上。那一刻，她清晰地意识到，这满室金玉、绫罗绸缎堆砌的地方，不是暖巢，而是一个精钢铸就、表面镀金的巨大鸟笼。
她被囚禁于此，以“珍珠夫人”的尊号，受着“黑金之王”以暴发户最专横的方式精心打造的、“恩赐”般的豢养。每一口空气里，都弥漫着金钱堆砌的冰冷与精神绞杀的窒息。黑珍珠的冰凉，渗入了她的骨缝，比窗外融雪的寒气，更令人绝望。
——第二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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