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的东京,寒意未退,黑金馆却提前氤氲起一股刻意营造的“春意”。一场名为“新春和洋折衷赏樱茶会”的名流聚会,正在权藏精心布置的、以金线绣出巨大牡丹纹样的锦缎帷幕下进行。琉璃穹顶的暖房内,几株精心催开的、开至荼靡的粉色八重樱被移植在巨大的钧窑花盆中,假作春日盛景,配上西式高背藤椅与矮脚小桌陈列的日式精致羊羹果子,不伦不类,却完美诠释了主人暴发户式的审美与野心。宾客云集,依旧是新老混杂,杯盏交响间攀附着人情与利益的蛛网。
伊藤权藏今日显得格外“温存”。或许是为了洗刷上次宴会留下的阴影,或许是想在更多眼睛的注视下重新宣示“驯服”的成果,他用一种近乎刻意的做作,扮演着恩宠妻子的角色。他亲手将一串新的粉色海水珍珠手链递到纱绫子腕上,动作笨拙,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夫人肌肤胜雪,这粉色珠子才配得上!”他声音不小,引得不少女宾侧目艳羡。那硕大的黑珍珠项链依旧沉甸甸地坠在纱绫子颈间,如同不可磨灭的烙印。
九条纱绫子端坐于主座旁,身着一套月白色云鹤纹洒金留袖和服,素雅不失华贵。灯光落在那张精心描摹过却依旧难掩冷峭的脸上。她唇角挂着程序化的微笑,弧度精准得如同量角器校准过,眼底却是一片冰封的湖泊,所有情绪都深潜在冰层以下,冻结凝实。她对这粉色珍珠的“恩宠”毫无反应,只是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却比任何推拒更显疏离。她的存在,像一幅被权藏强行嵌入浮世绘油画的古典水墨人物,静谧而格格不入。
茶过三巡,权藏为了彰显自己并非只识铜臭,也懂得些“风雅”,刻意将话题引向了一本最新出版的、颇为抢手的法国诗集精装译本上。
“要说洋玩意,老子是信不过他们的船炮的!不过他们这些什么波多……莱尔的诗,倒是有点意思!”权藏挥舞着粗短的手指,声音洪亮,试图主导话题。他显然连“波德莱尔”的全名都记不完整,更遑论理解《恶之花》的深意,“写的都是什么……腐朽的美!对!跟老子那新开的大煤坑似的,脏是脏,挖透了底下亮堂!就是硬邦邦的,不如夫人的和歌好听!” 他把对波德莱尔的蹩脚理解,直接比拟为自己矿场的“硬邦邦的实用美学”,引得一些附庸者发笑。
九条纱绫子轻轻放下手中的天目茶碗,瓷器叩击木桌的声音异常清脆。她抬起眼,那双冰湖般的眸子第一次扫过全场,那清冷的目光奇异地让场中因权藏俚俗比喻引发的、带着谄媚的嗡嗡声瞬间低了下去。
“伊藤君此言,倒让妾身想到一句‘煤屑虽污人衣,终难改白玉清坚’的古训。”纱绫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冰玉之质。她没有直接反驳权藏的粗鄙比拟,而是借用了古老东方的哲言。煤屑与白玉,肮脏与高洁的永恒悖论,被她轻描淡写地提起。她眼波流转,落在桌上那本精装诗集烫金的封面,“波德莱尔先生诗中之‘恶’,非肤浅之污秽,乃是对人性深渊的洞烛幽微,是腐朽地壳下灵魂苦痛的灼热熔岩。”她微微一顿,目光似无意间掠过权藏那双沾着汗渍、曾因粗暴卡住她咽喉的大手,“一如……看似粗粝的矿石,在诗人眼中,或能折射出被尘封星辰的辉光。其价值,不独在斤两轻重。” 字字珠玑,句句锋刃!她将权藏“硬邦邦”实用价值的煤块,升华为能折射星辰光芒的媒介,这种转化本身就构成一种绝妙的、居高临下的嘲讽!更致命的是,那句“非肤浅之污秽”,如同精准的手术刀,无声划破了权藏附庸风雅、自以为理解的滑稽伪装!
权藏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粗鄙与文雅的鸿沟瞬间被放大到荒谬的地步。他听不懂那些“星辰辉光”、“灵魂灼热”,只觉得纱绫子这番文绉绉的话,像无数根细密的冷针,扎破了他精心维持的“儒雅商人”假面,将他最无法启齿的“煤屑”出身与永不可企及的精神高地暴露在众人面前。一股被羞辱的血气直冲他的顶门,握着杯子的指节捏得发白。他下意识看向几位旧华族夫人——果然,她们嘴角噙着不易察觉的、矜持的冷笑!
纱绫子仿佛浑然未觉这瞬息的变化。她甚至微微倾身,姿态优雅地拿起那本诗集,指尖拂过封面:“若伊藤君对这‘硬邦邦的东西’有兴趣,妾身书房中,尚有几卷尼采先生探讨‘权力意志’的德文原著,文字更是艰深如凿开万年岩层,想必与伊藤君开矿劈石的胆魄颇为相通。妾身可为伊藤君简要讲述其意……” 她抬眼,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权藏,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挑衅,只有一种纯粹理智的、带着悲悯的好奇——仿佛在探究一个原始人如何理解微积分。
“够了!”一声低沉的咆哮几乎从权藏牙缝里挤压出来,带着野兽被戳中痛脚后的狂怒。他猛地站起身,身体因强压的暴怒而微微发抖,撞得身后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巨响!整个暖房瞬间死寂!所有目光都惊愕又夹杂着“果然如此”的了然投射过来。
权藏的脸涨得如同熟透的猪肝色,粗重地喘着气。他意识到自己失控了。在这么多人面前,在这个他最想炫耀“成功”的时刻!他死死盯着纱绫子——她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神情,她颈项间那颗幽深冷漠的黑珍珠……此刻都化成了极致嘲讽的符号。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那是暴怒到极致的矿坑俚语在翻腾,眼看就要不顾一切地倾泻而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角落一个看似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
“权藏社长雄心勃勃,自然以实业报国为重。这深奥哲思,与‘黑金掘进’的实践之道,确属殊途同归的智勇探索啊。” 竟是野村慎一郎!他端着茶杯,语气平和如同谈论天气,巧妙地用一个虚浮的“智勇探索”,架空了这场尴尬的对峙。他镜片后的目光掠过纱绫子,没有过多停留,却仿佛带着一丝了然于心的赞许——也唯有他能看透纱绫子平静表面下那精准狠厉的反击刀刃。
权藏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虽然冻得彻骨,好歹浇灭了那即将喷发的熔岩。他僵硬地站立着,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几下,最终,用一种混合着惊愕、震怒、屈辱以及更深层恐惧的声音,干笑了两声,声音嘶哑不堪:“哈……哈!野村君说得对!智勇!老子懂!当然懂!” 他再也无法伪装下去,转身大步离开,几乎撞翻两名仆人,将那串粉色海水珍珠带来的虚假柔情,彻底碾碎在满地的樱花幻影和无数惊诧的视线之下。
暖房里死一般的寂静被小心翼翼地重新打破。音乐再次响起,却失了最初的虚浮热闹。几位华族夫人低头优雅地抿着茶,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九条纱绫子重新坐了下来,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轻轻捻起一枚精巧的羊羹。只有离她极近才能察觉,她握着小瓷碟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失血泛白。她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汹涌的情绪——那不再是绝望的寒冰,而是一种几近残酷的复仇快意与悲怆交融的风暴!
她颈间的黑珍珠触感冰凉依旧,重如枷锁。但方才那一刻,在众人的震惊与权藏无可遮掩的狼狈中,她仿佛第一次握住了反抗的剑柄,一剑便精准地刺穿了金钱精心构筑的面具,露出了底下那个被自卑和暴力扭曲的真实兽形!这快感尖锐而短暂,带来的将是更深的黑暗报复。
她知道,权藏那看似狼狈离去的背影,必然投下比任何黑夜都更浓重的风暴阴影。下一次的“恩宠”,必将是淬了剧毒的砒霜!
风暴已在酝酿,而她,这只折断翅膀的囚鸟,似乎已在碎裂的琉璃穹顶缝隙中,尝到了第一口凛冽而甘美的——自由之血的腥气。
——第六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