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深。东京的寒气,在黑金馆恢弘的大理石墙面间凝结,仿佛化作了更为浓重的铅灰色,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个角落。屋内地龙烧得极旺,滚烫的热力自铺设在地板下的铜管中源源不断蒸腾而上,足以令寻常人额头冒汗,衣衫浸湿。然而在九条纱绫子独居的这间朝西的宽适内室中,那种彻骨的寒冷却无孔不入,来自更深处,冻入骨髓,砭入神魂。
名贵的波斯地毯,柔软得可以没及脚踝,踩上去毫无声息。描金的螺钿橱柜里,珍玩古器陈列,每一件都足以让一栋小宅蓬荜生辉。更别说妆台上堆叠的锦盒内那些闪耀得足以灼目的首饰——珍珠、钻石、祖母绿……每一颗似乎都在无声地尖叫着其天文数字的价值。这满室的珠光宝气,这烈火烹油的富贵,在纱绫子眼中,却构成了一幅绝妙而冰冷的讽刺画卷。它们是权藏兽性占有欲的冰冷证明,是捆缚她、窒息她的精致锁链,是这片荒漠般的精神死地中,唯一的、也是最刺眼的风景。它们是火炉融不化的坚冰,越是璀璨,越是映照着她内心的极致的荒芜。
白日里,那份死寂的荒芜尚可用麻木的礼仪来维持。如同穿戴一件沉重冰冷的铁衣,行走、端坐、饮茶、回应权藏那些或是彰显恩惠、或是试探监视的只言片语。她的面庞平静依旧,如同精工烧制的白瓷,完美无瑕,却毫无生气。眼神中那点因野村一语而短暂点燃的星火,被更深的绝望与冰冷重重覆盖。
只有夜。
当白昼的喧嚣彻底沉落,当巨大的馆邸吞噬了所有的足音,当确认权藏已在他那奢华套间的药石气息中陷入沉眠或痛苦的辗转,纱绫子紧绷了一天的灵魂,才得以在深重的夜幕掩护下,小心翼翼地撕开一道缝隙。
她遣退了那形同贴身看守的、眼神游移的女佣阿菊,甚至连一盏太过明亮的壁灯或吊灯都不需要点。只有书桌上那盏小小的、黄铜底座玻璃罩的德式台灯,被捻亮至最昏暗的档位。橘豆般的一点微光,只勉强照亮桌案一隅,如同无尽黑海中孤独的航标。灯光以外是无垠的黑暗,将冰冷的奢华尽数吞噬,只留下灯下这一小方属于她自己的、带着战栗的喘息空间。
纱绫子解开一丝不苟的发髻,让柔顺丰盈的长发如瀑流泻,掩映着她苍白憔悴的面容。她褪下了白日里昂贵而束缚的华服,仅着一件柔白松软的旧纺绢衬衣,那是九条家还在鼎盛时母亲命人缝制的旧物。料子已然有些发黄变脆,却带着遥远岁月里熟悉的、令人心碎的温暖气息。
她走到厚重的、挂着双层法兰绒窗帘的巨大西洋窗棂边。窗外是沉沉的寒夜。都市的霓虹被高墙深院屏蔽得一丝难透,唯有钢铁穹顶冷硬支架的模糊轮廓,切割着沉沉如墨的天幕。一丝微弱的天光也没有,星辰亦被冻僵隐没。这扇厚厚的玻璃,隔绝着整个世界。
但她依旧固执地站在那里。冰冷的指尖触碰着同样冰冷的玻璃,仿佛这样便能穿透那无尽的黑暗,连接到遥远地方的一丝生气,连接到那晚露台上野村慎一郎描述的、能自由飞翔的天空与星辰。她凝望着那片空茫的黑暗,那双被长期囚禁而显得过于寂静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幽深的海底缓缓搅动——不再是纯粹的绝望与冰寒,而是混合着一种无声沸腾的愤怒。对自己命运的愤怒,对权藏施暴的愤怒,对这个庞大冰冷牢笼的愤怒!
她深吸一口气,寒意刺入肺腑,带来一种疼痛的清醒。她转身,步伐无声,却带着一股近乎决绝的力量,走回那点微弱的灯光之下。
她俯身,从书桌最隐秘的一个暗格深处,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普通藏蓝包袱皮仔细包裹的方形硬物。手在微微颤抖。解开包袱皮,露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和一个绢面封皮的线装手札。册子是外文——法文版薄伽丘《十日谈》禁章摘录,纸张粗糙泛黄,页边卷曲,是冒险从一个旧书商手中用仅存的几枚私藏金币私下换来。那手札封面空无一字,翻开,内页却密密麻麻写满了娟秀但有力的行楷小字!
这已不是闺阁雅趣的和歌清句。字里行间,喷薄着被长年禁锢压抑后、撕裂灵魂般的冰火与铁血!
“黑金笼中囚寒星,炉火纵沸难暖冰。千载家声成缧绁,锦衣玉食饲孤灵。”
(冰冷的黑金牢笼囚禁着寒星,哪怕炉火再旺也无法融化这灵魂的冰封。千年传承的清贵家声,竟成了捆绑我的绳索,这锦衣玉食,不过是喂养孤独灵魂的毒饵!)
“煤屑沾衣污白玉,蛮夫指掌扼啼莺。笑我抚琴商女曲?岂识寒刃心中鸣!”
(肮脏的煤灰玷污我如白玉般的心魂,暴徒的指掌扼住了啼莺的歌喉。你笑我只会弹些无用靡靡之音?岂知道我心中早已鸣响着寒冰铸就的利刃!)
“枯井深埋清泉脉,孤灯照彻夜沉沉。但得寸芒穿铁壁,燃尽残躯化雪尘。”
(枯井深处仍封存着清泉的命脉,孤灯幽幽照亮这沉沉黑夜。只愿求得一丝锋芒刺透这铁壁铜墙,纵然燃尽残躯成灰如雪亦无所惧!)
字字泣血!句句含锋!那纤细的墨线,便是她在内心疆域上悍然举起的一面不屈的战旗!每一笔,都是对命运枷锁一次无声的捶击;每一页,都是她内心那口枯竭之井深处、正奋力喷涌而出的滚烫熔岩!
她提笔,手腕因激动和巨大的精神压强而微微颤抖,饱蘸浓墨的笔尖悬在纸上,如同引弓待发的箭矢。那晚在冷餐露台上,野村慎一郎那双沉静睿智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非任何穹顶所能完全遮蔽’……”她低声呢喃着那句如同咒语般刻入她灵魂深处的话语。
一滴墨点落在绢白的纸上,晕开一圈小小的、凝重的黑影。纱绫子的眼神却在这刹那间,亮得惊人!仿佛那点墨便是星子溅落的火种。那不是温室的柔光,而是在极地酷寒与压抑暗火交织煅打之后,淬炼出的、一种冰冷决绝、宁为玉碎的绝境光华!
绝望?是的,那浸透骨髓的绝望如影随形。但她已不再仅仅是被绝望碾碎的尘埃。这绝望的冻土之下,一种更为炽烈、名为反抗的意志,正在寂静无声的寒夜里,轰然燃烧!
她猛地俯身,笔走龙蛇,在墨点旁落下新的诗句,字体因力量而几乎要穿透薄纸:
“穹顶虽巨难遮斗,心火焚天岂容囚?”
最后一个字笔锋锐利如刀锋!
写罢,她搁笔。胸中鼓荡的气息难以平复,她需要空气,哪怕只是窗外那冰冷的空气!
她再次走向那扇紧闭的窗棂。这一次,她不再只是无助地凝望。她伸出手指,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仪式感般,在冰冷的玻璃表面,极其缓慢又极其清晰地划了过去——如同在禁锢的牢笼之上,留下了一道无形却穿透一切的裂痕!
窗外,寒风呼啸着掠过黑金馆冰冷坚硬的金属穹顶,发出尖锐的哨音。那声音,此时在纱绫子听来,不再仅仅是绝望的呜咽。
它更像是不屈灵魂穿越千年黑暗,发出的、一声悲怆而嘹亮的战嚎!
她的嘴角,在昏黄的灯影与深沉的夜色交叠中,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冰雪高原上,悄然绽开的、第一朵染血的寒梅。
——第五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