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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权臣倒势大厦倾 病骨难敌催命符

血珍珠

盛夏的东京,蝉鸣撕心裂肺,空气燥热得仿佛凝结了油脂。而黑金馆的巨大厅堂深处,却依然弥漫着一种刺骨的、如同古墓般的阴冷。奢华的水晶吊灯低垂着,光芒被厚重的绒布窗帘滤得只剩昏暗惨白,勉强照亮这空旷得令人心悸的空间。昔日穿梭如织、屏息侍立的佣仆,如今踪影稀落,只剩下几个躲着主家、神色惊惶的小丫头飞快地穿过回廊,脚步轻得如同飘过的鬼影。

一场针对“山阳矿难”的联合调查终于落下帷幕,结果不啻于一张染血的催命符。事故惨烈程度远超掩盖,真相被层层剥开:安全措施形同虚设,设备陈旧如朽木,更有多项强行赶工、野蛮开采的违规铁证!矿难死者家属悲愤联合,在野村慎一郎等进步人士笔锋引导下形成巨大声浪。政敌联手的银行财团趁势发起致命一击,以“巨大风险”为由,悍然冻结了伊藤权藏名下所有流动资金账户! 讨债的乌鸦嗅到了腐肉气息,纷至沓来的催款函、抵押令、法院传票雪片般涌入书房,堆积如一座摇摇欲坠的耻辱冰山。

“滚!让他们都给我滚——!”一声嘶哑暴怒的咆哮从黑金馆主书房传出,紧接着是瓷器剧烈砸地的碎裂声响!比这碎裂声更刺耳的,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掏出来的剧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呃——!!”

声音痛苦、粘腻,带着湿漉漉的破响,如同老旧风箱在濒临崩裂的边缘挣扎。那是一种耗尽了最后生命力的、垂死挣扎的声响。

书房厚重的大门被粗暴推开。伊藤权藏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昔日那巨熊般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抽干了髓骨般瘦削佝偻,宽大的丝绸睡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更衬出那形销骨立、嶙峋如鬼的骨架。他面色呈现出一种吓人的青灰病气,嘴唇却干裂焦黑,眼窝深陷如同骷髅,唯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珠,还残留着被层层叠加的恐慌、屈辱和灭顶怒焰点燃的疯狂光芒!

他一只手死死捂住胸口,另一只手痉挛地扒着冰冷的墙壁支撑身体,剧烈的咳嗽让他的整个上半身都向前佝偻,如同拉满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朽弓。每一声咳喘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共鸣,身体剧烈的震动将他仅剩的力气榨取得一干二净。他扶住冰冷的廊柱,喉头剧烈翻涌,“哇”地一声,一大口粘稠、暗红甚至带着点点黑褐色污迹的秽物猛地喷溅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那血色中隐约可见未散尽的细碎煤尘!

他低头看着那滩刺目、象征着不祥的污秽,愣了片刻,眼神中暴戾的凶光第一次被一种巨大生物临死前本能的惊惶和脆弱瞬间淹没。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视线下意识地在空旷、死寂得可怕的大厅里茫然四顾,仿佛在寻求一丝凭依或慰藉,最终,那空洞恐惧的目光,穿透门扉的缝隙,撞上了内室九条纱绫子那双平静如古井,深寒如玄冰的眸子。

纱绫子正立在离书房不远的内室门边。她并未走开,亦无惊恐,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一身素净的月白细棉家常和服,在周遭奢华的暗影里,如同幽暗墓穴中一茎带着寒露的白菊。颈项间那串象征所有权的黑珍珠,依旧沉甸甸地坠着,冰冷得如同陪葬的冥器。

“肺痨(肺结核),三期。”德国医生卡尔特摘下听诊器,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神带着职业化的冰冷,在纸上划出断头台上的铡刀,“双肺损毁超过六成,伴随严重的支气管炎性扩张出血。病灶深入,恐……已药石罔效。”他用生硬的日语说出最后几个字,瞥了一眼躺在病榻上那个已经失了人形、仅靠注射吗啡压制剧痛的躯体。他那口音怪异的“罔效”二字,却清晰地如同判词敲击在空寂的病室里。

权藏重金建造的奢华专属病房——完全依照西式医院格局配置,雪白的墙壁,崭新的镀铬金属器械在幽暗的室内泛着冷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石炭酸消毒水和吗啡混合的怪异气味。巨大柔软的羽绒病床上,昔日能徒手折断坑木的魁梧汉子,如今缩成苍白的一小团,深陷在柔软的巢穴之中。他紧闭着双眼,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来气管深处尖锐的痰鸣和压抑不住的、低沉的呻吟,如同破漏的铁桶在风中呜咽。

管家老泪纵横,颤巍巍地递上一份需要紧急变卖“黑金馆”名画珍玩的协议,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权藏的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残叶,用尽全身力气攥住了管家递来的钢笔,笔尖颤抖着点在纸页上。一股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肺腑仿佛被钢爪狠狠搅动!“呜——”一声沉闷的痛哼,他身体猛地一弹,那支价值连城的派克金笔脱手而飞,在光洁的地板上滚出老远,留下一道断续的、如同泣血墨泪的划痕。他瘫软下去,头重重砸回枕上,急促地喘息着,布满老年斑的枯槁面庞因极度痛苦而扭曲。

门扉无声开启。九条纱绫子端着一盏温补的清粥走了进来。她对满屋的惶惶、绝望甚至医生的宣判置若罔闻。她步履无声,径直走到床前,如同走入一片早已被死亡气息笼罩的荒冢。巨大的水晶帘幕垂落,隔绝了窗外炽烈的骄阳,也隔绝了喧嚣、财富与斗争的尘世。帘幕在她身后轻轻晃动,如同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昏沉中的权藏似乎被微光触动,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缝隙。灰败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吃力地捕捉到那个伫立床前的身影轮廓。他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喉间更浑浊低哑的痰鸣。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痛苦、怨恨、惊惧、以及一种如同婴儿本能寻求依偎的原始无助——在那双濒死的眼中混沌地交织。

纱绫子没有言语。她将粥盏轻轻放在床头的描金小几上,瓷盏底部触碰玻璃台面,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她抬起纤细冰凉的手指,并非探向他的额头,也非准备粥勺侍奉。她只是用那细巧的指尖,极其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纯粹观察性质地,轻轻拨开了他额前几绺因冷汗而黏腻灰白、如同败絮的乱发。

那动作,无关乎温情怜悯,更像一个验尸官掀开裹尸布的最后一角。她深潭般的目光落在他那张被死亡阴影笼罩、不复人形的脸上,仿佛要穿透皮相,看清里面那具早已被黑金腐蚀成空洞焦炭的灵魂残骸。

病床上的权藏似乎被这冰冷的触碰激得一颤。他猛地又爆发出一阵撕裂心肺的剧咳,身体虾米般蜷缩拱起,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那声音凄厉绝望,在奢华的病房中回荡,如同昔日那座曾用黑金矿渣堆砌而起、遮天蔽日权势巨塔在万丈深渊边发出的、绝望而空洞的、最后崩裂前的悲鸣!

帘幕无风自动。窗外蝉声如沸,一声凄过一声,永无止息。

——第八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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