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浓稠如墨,渗入黑金馆每一寸缝隙。权藏病室的巨大镀金镂花双层门永远紧闭着,森严如墓道石门。室内恒温设备早已因无力支付高昂维护而停运,寒凉丝丝缕缕地从昂贵却密封不严的西式钢窗潜入,与浓得化不开的药品气味、石炭酸消毒水气息、以及肉体缓慢腐烂般阴森的死息混杂交融。唯有床头一盏小型德式煤油壁灯跳跃着微弱的、随时可能熄灭的橙黄火苗,给这冰窟般的空间涂抹上一点变幻摇曳、如同鬼火的影。
巨大的病房如同被废弃的祭坛。昂贵的欧式樱桃木医疗器械——那些曾象征最尖端医疗手段的亮银器械,如今孤零零立在墙角,反射着壁灯幽光,如同冰冷的陪葬品,落满薄尘。一张纯金镶边的大幅彩印世界地图挂在墙上,图中标志着“伊藤矿业”红圈符号的帝国疆域已然蒙尘模糊,边角卷翘。旁边悬挂的黑白照片——年轻权藏手持矿锤意气风发站于新开矿洞口的“凯旋”留念——那黝黑健硕的身影与如今病榻上的一缕枯魂形成残忍的倒影。
病床上,伊藤权藏如同被吸干了所有水分与精血的枯枝败叶。曾经能徒手掀翻坑木的魁梧身躯,如今深陷在层层雪白羽绒软枕锦褥之中,轻飘飘仿佛没有半分重量。只有那急促时如同破旧风箱在极寒夜风中拉扯的呼吸声,混合着喉头深处粘稠不化的痰鸣,撕扯着病房里死水般的寂静,证明那里尚存一丝行将消散的气息。他枯槁的脸瘦得只剩一层蜡黄发硬的皮裹着骨廓,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漆黑的窟窿,仅余一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灰暗光芒偶尔浮动,泄露着未绝的意识。干裂乌青的嘴唇无意识地微张,露出牙床上几近脱落的灰败牙齿。那双手,曾经握住命运翻云覆雨的大手,如今只剩皱缩的皮包裹着清晰的骨节,无力地搁在丝被上,细微地神经质地颤抖着。
窗棂外,一辆体面的黑亮轿车无声滑入院中。管家那原本卑微的腰此刻挺直了些,带着一个陌生男人快步走向主宅大门。虽然听不清言语,但那男人公文包里鼓囊囊露出法院封条的一角,以及管家焦虑却强作镇定的手势,如无声之雷,轰击在权藏极度虚弱却仍保持最后一线警觉的神经上!
那灰败的眼珠猛地爆起一点骇人的精光!他艰难地侧过头,死死盯着管家带人离去的方向。喉头剧烈滚动,发出“嗬……嗬……”犹如破洞铁笛般的嘶响。他是知道的!那些人是闻着血腥味来的秃鹫!是来抢掠他帝国最后骸骨的强盗!是他的“黑金馆”!是他的矿山!是他耗尽毕生心血、踏着尸骨和谎言建立的一切!
一股近乎绝望的狂怒和惊恐,混合着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滚烫的熔岩,猛地冲上他早已枯竭的心房。他想吼,想砸,想将那帮人撕碎!但他动不了!他用尽全身力气,那只枯爪般的手猛地抬起,痉挛地指向厚重的门扉方向!抬起的角度如此之低,连厚重的丝被都未能掀开!随即,一股撕裂肺腑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他剧烈抽搐,如同扔进滚油的虾米,喉咙里滚出压抑濒死的“呜呜”声,一股暗红色的血沫终于突破唇缝,蜿蜒而下,浸染了雪白的被头,如同一条狰狞的绝望血蛇。
室内唯一的声源,便是这痛苦破碎的呜咽与喉头的悲鸣。除此之外,是凝固如铅的寂静。巨大的空间里,只余下两道影子在微弱跳动的壁灯光晕下被无限制地拉长、扭曲——一道是深陷在病榻上濒死挣扎的鬼影,另一道,则是静立在巨大窗棂前,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白色大理石雕像。
九条纱绫子身着素白细麻和服,宽袍广袖,在这幽室巨影中越发显得削薄、单薄,却又如冰雪般透出一种惊心的孤绝。她的目光并未投向门外那场无声的劫掠,也未投向病床上那副痛苦扭曲的形骸。她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微微仰头,长久地凝视着窗外,视线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窗幔和建筑的阴影,落在了虚无缥缈的远方。那里是天空?是已被变卖或抵押的、连绵起伏的矿山?抑或,仅仅是黑暗本身?
颈间那串曾经象征荣耀与禁锢的黑珍珠项链早已悄然卸下,只余纤细雪白的颈项一段,脆弱如天鹅临死前的姿态。整个“黑金馆”奢华的根基在崩塌,她身上最后一件沉重的枷锁,似乎也即将脱落。
病榻上那竭尽全力的抽搐与呜咽渐渐微弱下去,如同垂死者最后断续不甘的喘息。权藏那指着门外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在洁白的丝被上,徒劳地抓握了一下空无。他那灰败的眼睛死死圆睁着,瞳孔浑浊,绝望地转动着,像是在茫茫无边的幽暗病室中徒劳地寻找支撑物。最终,那极度恐慌又充满求生欲的目光,穿透昏幽的光线,如同溺水者发现最后一根浮木,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窗前那个纤秀素白的背影上——那是这无间地狱里,唯一可见的、活动着的人间存在。
幽室沉沉,唯病榻鬼影扭曲挣扎,窗边素影凝立如石。
窗外有风呜咽穿过空寂的花园,如同万古以来无数豪富倾塌前夜,空洞而悲怆的挽歌。巨大水晶吊灯上最后几支蜡烛头在摇曳的壁灯微光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不断变幻的阴影,如同无数只从华美废墟中伸出的、贪婪攫取着最后一丝残照的——枯骨爪牙。
——第九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