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墓穴凝结万古寒冰的黑暗。权藏病榻上最后一丝游魂般的喘息早已沉入死寂深渊,只剩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绝对虚无。九条纱绫子依旧立在原地,素白的身影被这浓稠墨色彻底吞没,仿佛从未存在过。时间也在这绝对的暗域中丧失了意义。
“咔哒。”
一声极轻微、又极其清晰的脆响突兀地撕裂了死寂!仿佛是什么极小的硬物落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叮铃地滚动了几下,复又沉寂。
黑暗深处,一点微弱得几近于无、却又纯粹得令人心悸的银白光晕骤然亮起!如同寂灭宇宙中一颗寒星悄然复苏!
是那颗耳珠。
一枚小巧的、莹润无比的日本Akoya珍珠耳坠,此刻正静静躺在权藏病榻边冰冷的紫檀木地板上。它不过米粒大小,光泽清冽含蓄,远不如黑珍珠硕大妖异,却在这墨狱般的黑暗中显得如此纯粹而孤独。这是纱绫子周身唯一未被剥夺、未被沾染的饰物,一颗最寻常不过的素净白珠,圆润无瑕,是她昔日闺中随常之物。
借着那点微芒,榻上的景象短暂显露:权藏枯槁如柴的手赫然垂落在血泊狼藉的床沿之外,僵硬蜷缩的手指微张着,似乎是想竭力抓住什么,又像是彻底脱力后的无望松懈。指尖凝固着一层粘腻污秽的暗红血浆,沿着枯瘦手背深刻的沟壑流淌至腕骨,凝成细小的、不祥的暗红蛛网纹路。床边紫檀地板上,几点飞溅状的红褐色血斑赫然在目!
那点珍珠寒星般的光晕,便精准地落在这摊新鲜恐怖的血迹旁边。
刚才那细微的滚动声……是它从纱绫子指尖滑落的声音!珍珠滚过血污,仿佛无意间沾染了地狱边缘的印记。
权藏的身躯在短暂的死寂后,猛然爆发出新一轮的剧颤!如同被沉埋的焦尸触碰了残余的电流!喉咙深处滚过极度干枯的破风箱被碾磨撕碎的绝望残响!一股粘稠乌黑的污血再次从唇缝渗出,缓慢蜿蜒,混入胸前早已浸透衣襟的暗红血沼中。
但就在这油尽灯枯的垂死挣扎里,借着那粒白珍珠发出的、仅存于方寸之间的微弱光晕,权藏那双原本翻白凝固、几近失去焦点的浑浊眼珠,竟奇迹般地定住了!那双死水般的眼瞳极其缓慢地转动着,极其艰难地聚焦着——不再是望向纱绫子,而是一寸一寸、带着不可思议的求生意志般、死死锁定了落在自己那滩血污床沿边缘的——某物!
是那条黑珍珠项链!沉重的主珠从锁骨滑落,此刻一半浸泡在他胸前暗红的血污里,一半沉甸甸地压在他那枯瘦灰败的指根旁。巨大、深邃、吞噬一切光的乌黑珠体,在珍珠耳坠幽微光线的映照下,于血浆中折射出极度妖异的、如同凝固血玉般的暗沉光泽,珠光边缘却浸染着刺目的鲜红!象征着权贵荣耀与兽性占有的符号,此刻浸透在它主人的罪孽血污之中!
一种巨大的、垂死之人回光返照般的清晰认知如电击般击中了他!他那垂落在血污边缘、僵硬的枯手,竟在剧烈颤抖中,爆发出残躯不可能拥有的、诡异的力量!他竟硬生生地、痉挛地抠抓着床沿的硬木边缘,如同地狱爬出的腐骨试图攀附人间岩壁!指甲刮过木材发出“喀啦”的刺耳声响!借助这疯狂的力量,整条手臂向上方抬起!枯爪扭曲痉挛着,精准地、顽固地攥住了那枚沉坠于他腥臭血泊里的巨大黑珍珠主珠!
暗沉黏滑的珠体瞬间沾满了血污和冷汗!这耗尽生命的挣扎太过骇人!他喉中发出一连串“嗬…嗬…咔!!”的窒断之音,身体绷直如待解之弓!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紧那枚沾满自己血污的黑珍珠,试图朝着纱绫子所在的黑暗虚空方向抬起!那沾满血污的手枯瘦嶙峋,指缝间那颗在腥红光晕里愈发妖异诡谲的黑珍珠,如同垂死者从血海里打捞出的、最后一颗沉入永劫黑暗的绝望之心!
但就在这手臂抬起寸许的刹那,力量骤然溃散!枯爪连同那颗沾满血污和指纹的沉重黑珍珠,颓然跌落回腥臭的被褥血沼!污血“啪”地一声再次飞溅开来!
就在枯爪坠落的瞬间!一道素白的影子在黑暗中倏然而动!
纱绫子!她脚步无声却迅捷,衣裙无风自动!她并非趋近病榻!而是猛然弯下腰身,伸出了那只戴着Akoya白珠耳坠、此刻只剩空耳垂的纤手!就在那颗黑珍珠即将彻底沉入污血的最后一秒,她的指尖已然精准地搭上了那条沉重项链的扣环——那枚她多年来无数次被强行佩戴、冰凉卡扣无数次触痛她肌肤、象征绝对禁锢的冰冷金属扣!
“啪嗒。”
一声极其细微、又清脆无比如同冰雪断裂的机括开启声响!
那串沉重无比、禁锢了她整个窒息生涯的黑珍珠项链,在权藏灰飞烟灭的前一秒,在权藏染血枯爪最后一次的亵渎动作之下——断开了最后的枷锁!
黑珍珠项链如同被斩断头颅的黑蛇,彻底脱离权藏污秽的掌控与她的肌肤牵连!沉重冰凉的珠链骤然滑落!坠下!带着风声!
纱绫子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就在项链滑落的刹那,她的另一只手同时抬起!纤长冰凉的指尖已迅速、平静、果决地摘下自己左耳垂上——那枚唯一佩戴的、此刻正散发着微弱却纯粹寒芒的、小巧Akoya珍珠耳坠!
权藏那枯槁的、沾满血污的黑珍珠手指,还在因彻底力竭而微微颤抖痉挛着!那枚他攥到死未能递出的黑珍珠沾满了腥红,在污血中被褥中泛着绝望的微光。
纱绫子俯视着他,目光寒潭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万古劫灰的冰冷清晰。她指尖捏着那粒不过米粒大小、纯白无暇的Akoya珍珠,极其平静地、如同举行一个早已注定的神圣献祭般,极其精准地——将它轻轻搁置于他那只沾满血污、濒死僵枯、徒劳张开的手掌中心!
她指尖温凉触感与他掌心冰冷血污触碰的瞬间——
权藏浑身骤然一个凝固般的剧震!仿佛被无形雷霆直击心魂!那双浑浊翻白的眼珠猛地凝定!瞳孔深处倒映着那点搁在他血掌中心的、微末却如同天堂寒星般纯净的白芒!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扭曲到极点又仿佛某种终极释然的奇异光芒,如彗星般在那垂死的瞳孔中心轰然爆发!是了悟?是解脱?是永难消解的执念?是卑劣灵魂在深渊尽头终于窥见一丝纯净之光的巨大震荡?无人知晓!那光芒如同焚尽万物的烈焰熔断所有,却又是灵魂彻底寂灭前炸开的绝响!
光芒一闪,如星子坠入永夜深潭,旋即——彻底黯淡、消散、归于永恒的虚无!
那只沾满血污、掌心托着那点微末白珠的枯手,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重重地垂落回污浊腥臭的血泊之中。Akoya珍珠无声地陷入暗红粘稠的血浆,瞬间被包裹、浸染,只剩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凸起。
权藏整个僵硬的躯体也随之失去了最后一丝牵系,彻底瘫软、沉降下去,沉入身下那片由他自己熔铸而成的、温热的污秽血池里。那摊凝固了暗红血斑的地板上,最后一点微弱摇曳的珍珠寒光,也被无边无际、重新合拢的黑暗彻底吞噬。
病榻之上,终归万籁俱寂,只余暗血无声流淌,裹挟着不祥的珠光,汇入永劫。
黑暗之中,唯见九条纱绫子静静伫立。颈间再无冰冷的重量。一缕散发悄然垂落,拂过裸露空荡的、再无束缚的、苍白如雪的纤细脖颈。唯有那只刚刚摘下象征旧日纯净白珠的手,冰凉的指尖,细微至极地……颤动了一下。
血污深处的珍珠光点,终被墨色吞尽。冰玉指尖微颤,割断孽缘红绳。
——第十二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