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曦，灰白寡淡的晨光怯生生地渗过黑金馆厚重法兰绒窗帘的缝隙，如同一捧稀疏的、失去温度的骨粉，吝啬地洒落在空旷奢华却死寂如墓的主厅地板上。伊藤权藏的遗骸被裹着惨白布单移走后，这座钢铁与黄金铸就的庞大囚笼，便彻底沉入了前所未有的冰冷静默。极致的喧嚣之后是极致的虚无，空气中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石炭酸气息，混合着未散尽的血腥、药品苦涩、以及一种奢华物件在人去楼空后加速朽败时发出的、几近于无的尘埃剥落的气息。
九条纱绫子换上了一身漆黑如永夜的留袖丧服。没有一丝杂色，没有半分纹绣，最简单的棉麻质地，沉甸甸地吸附着所有光线。宽大垂落的黑色袖袍，将她本就纤瘦的身形勾勒得更加伶仃、孤峭，如同一柄失鞘的古剑，插在这奢华废墟的正中。她颈项空荡，再无任何珠玉牵绊，雪白的一段细颈从漆黑领口伸展出来，脆弱易折，又带着一种历经劫火焚烧后、令人心悸的冰雪质感。
这身浓黑，是她唯一能披裹的甲胄，亦是投向身后那座巨大黑色坟墓的——无字墓志。
丧事草草。无人真正前来悼念一个死去的“黑金之王”，只有秃鹫循着利益的血腥盘旋而至。管家如同瞬间衰老了十岁，弓着背，声音沙哑而谨慎，拿着变卖家产抵债的账册请纱绫子过目。
“……夫人……债主……银行那边……实在逼得紧……老朽斗胆做主……将那批……明治大名家藏的茶具……还有西洋油画……先行……”他不敢看纱绫子的眼睛。
纱绫子立在书桌旁，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轻轻拂过桌面。桌面上空无一物，只有一层薄薄的、仿佛刚从矿灰深处飘来的微尘。她目光越过管家佝偻的身影，落在窗外。庭院里，昔时精心修剪的名贵花木已然显出萎败萧条，落叶无人清扫，在寒风中打着旋。她听着管家絮叨着那些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如何被债权人指使的掮客匆匆估价、拖走，脸上没有半分波动。财富？那是属于“伊藤权藏”的墓砖，现在正被一块块撬走，用来填补那个贪婪魔鬼在地狱里刨出的巨大亏空深渊。她不是夫人，她只是这座坟墓的守墓人，守着自己残余的时光罢了。
午后，风更大了些，吹得窗棂发出呜呜的哨音。一个身影悄然来到了黑金馆巨大而冰冷的铜铸雕花大门外。不是债主，也不是掮客。
野村慎一郎穿着深灰色的呢料长衫，衣角被风掀起些微弧度。他站在这座被变卖、被抛弃的“帝国”废墟之外，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如同寒风中的劲竹。他摘下帽子，没有试图推开那扇紧闭的、曾象征权势辉煌的大门，只是隔着巨大的铁艺花窗栅栏，静静地伫立着。目光澄澈沉静，投向宅邸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智者的凝重与关切。
仆人进去通报了。野村并未期望得到回应。他只是觉得，在这个时刻，他应当来。如同对一颗蒙尘星辰的遥遥注目。
内室。那盏陪伴纱绫子度过无数漫漫长夜的德式台灯亮着，但灯油显然也已熬至尽头。纱绫子独自坐在灯前一方矮案旁，并未处理账册。案上铺着一张素白笺纸，一旁搁着墨已干涸的砚台。没有字。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姿态如凝冰，目光落在窗外狂风中挣扎的树枝。灯光在她低垂的羽睫下投下两扇深重的阴影。灯光以外，是逐渐被暮色吞噬的、无边无际的孤寂荒园。
仆人轻轻叩门，低声告知：“夫人……门外……那位《新日本思潮》的野村先生……”声音带着一丝小心，一丝期冀。
纱绫子的身体似乎凝滞了片刻。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涟漪，在冰封的心湖最深处极轻地荡漾了一下。那晚露台上寒星般的交谈，那段短暂穿透黑金穹顶的微光，那在无尽囚笼中曾灼灼点亮她灵魂的思想星火……清晰如昨日。他来了。在这天地尽弃她的时刻。
然而，那涟漪只扩散了极其细微的波动，便迅速被更深的冰层凝固。她缓缓抬起眼帘，眸中并非欣喜，亦非感动，而是一片历经最深层黑暗洗礼、万念尽燃后余下的、近乎宇宙洪荒般的无垠死寂。那目光穿越昏黄的灯晕与窗棂暮霭，仿佛穿透所有具象的存在，看到了一条野村永不可抵达的、只有她自己知晓的荆棘荒途。
她微微摇了摇头，幅度极小，几不可察。没有声音，只有目光中一种极其彻底、带着血痂凝结般沉重感的拒绝。那不是贵族的傲慢，亦非心死的麻木，更像一个从地狱最底层九死一生爬回的人，对一切来自昔日世界探出的“援手”，一种源自灵魂深处、带着血泪烙印的本能排斥。那条路上承载的东西——屈辱、窒息、绝望、血污……太重、太暗、太冷，没有任何一束光可以照亮。那属于她一个人的战场废墟，只能由她自己一寸寸舔舐伤口、一厘厘清扫残渣。任何外界的靠近，哪怕带着善意的温度，都将触碰她灵魂尚未结痂、血肉模糊的创口，带来难以承受的灼痛。
况且，“珍珠夫人”的光芒已然散尽。她是九条纱绫子，一个需要在绝对孤独中重新定义何为“九条纱绫子”的残骸。
她伸出左手。那只曾摘下象征旧我纯白的Akoya珍珠耳坠的手。指尖冰凉如雪。她缓缓抬起，没有去写一个字，没有去回应外面的名字。那只冰冷的手，极缓慢、却极其坚定地移向自己领口那颗紧紧包裹颈项的、象征九条家百年荣辱的赤金家徽盘扣。
管家在门口看着纱绫子沉默摇头的动作，心底了然，轻轻叹息一声，无声退下，轻轻带上了内室的门扉。隔绝了窗外风声，也隔绝了另一个光明的世界发出的微弱讯号。
门外的野村久久未得到回应。他再次戴上帽子，镜片后的目光依旧澄澈，没有失望，只有一种更深沉的洞悉与悲悯。他最后凝视了一眼这座逐渐被暗夜吞噬的豪华坟冢，那个静默地隐没于其最深黑暗中的灵魂剪影，沉默地转身离去。他的身影融入东京深秋的寒风中，没有再回头。他的援手如同微弱的星光，被黑金馆巨大的黑暗彻底吞噬，不留痕迹。
当最后一缕天光也沉入西山，黑金馆内最后一点灯火便是那盏陪伴纱绫子的台灯。灯油将尽，灯芯爆出噼啪的微弱星点。昏黄的、不断缩减的光圈在纱绫子周身流淌跳跃，将她漆黑的剪影无限放大，孤高地投射在冰冷空旷的壁板上，如同一座被遗忘在时间尽头的黑色方尖碑。光芒以外，巨大的厅室、长长的回廊、奢华又冰冷的家具陈设，统统沉入无尽的、没有边际的黑暗。
她终于解开了领口那颗坚硬的赤金家徽盘扣，冰冷的金属触感留在指尖。那细微的响动，在这万籁俱寂中清晰如同裂帛。一丝微凉的空气，得以探入她裹在浓重丧服里的、曾长久被禁锢的、苍白纤细的颈项。
她微微扬起下颌。光晕跳跃，勾勒出她清绝孤峭的轮廓线条。那双深如古井寒潭的眼眸，穿透了昏黄的灯光与无垠的黑暗，越过冰冷的钢窗铁栅，投向幽深莫测、寒星隐隐的遥远天穹。
那里，繁星渐起。
墨海孤舟灯将尽，寒星满天待破晓。
——第十三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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