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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散尽浮财赎己身 心灯重燃向清平

血珍珠

冬阳如淬了薄霜的旧银币,悬在东京铅灰的天空。风在已然空旷的“黑金馆”巨大厅堂间肆意穿行,拂起落地窗帘厚重的绒毛,带起一片片微尘,在稀薄光线中如幽灵的金粉无声飘舞。那曾象征极致繁华的钢铁骨架、嵌金壁板、水晶穹顶,如今裸露出冰冷坚硬的本质,在变卖后遗留的凌乱与空旷中,发出低沉的死亡回响。空气里弥漫着打包木料的气味、未散尽的石炭酸消毒水味、以及一种财富被彻底抽离后留下的、带着铁锈味道的真空感。

主卧厚重的门敞开着。一个身着黑色佣仆服、头戴方巾的年迈妇人阿清(原纱绫子极少亲近的、沉默可靠的老仆),正跪在空旷的地板上,将一件件仅存的丝质内衣、细麻便服、几卷捆扎整齐的旧书册,极其认真地折叠、铺展、纳入一口中等大小的陈旧桐木衣箱。动作专注、轻柔,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庄重感。

九条纱绫子静静立于巨大空荡的窗口前。冬日天光映着她一张清减过度的侧颜,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透着冰雪的质感。她依旧穿着那身漆黑夜色般的丧服,外罩一件同样玄黑的防寒绒斗篷,只是领口盘扣并未如往常扣紧。一丝寒风渗入缝隙,拂动颈间细腻苍白、再无任何负担的肌肤。

她的目光没有落在阿清的忙碌上,而是穿透冰冷的玻璃,穿过凋敝的花园,落在远处林立的摩天楼宇冰冷参差的剪影上。这曾是她出生、成长、最后被交易的巨大牢笼——东京。城市的脉搏依旧搏动,钢铁撞击,汽笛呜咽,却早已与她的生命彻底隔绝。她静静凝望着那片巨兽般的轮廓,深潭般沉寂的眼眸里,看不出爱憎,只有一种剥离了所有粘连后,彻底的、冰雪般的疏离与空漠。过往已作劫灰,不必回头。

门外传来管家刻意压低的回禀:“夫人,都办妥了。”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也夹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哀凉。

纱绫子缓缓转过身。光影分割了她清绝的侧面轮廓。她没有去看托盘里那几份带着红印和签章的文书——那些是“黑金馆”最终的归属、债务清偿的证明、还有一份薄薄的、仅余的银行存单凭证。

“东京地方裁判所?”纱绫子声音平静无波,目光掠过管家捧着的一份印着官方印鉴的文件,“劳工抚恤……?”

“按夫人匿名捐予‘北州矿难遗族救助基金’的数目……”管家垂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已委托律师,并请野村先生代为监督使用……保证专用于遗孤抚育与平民简易学堂的建设……”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自己也难以置信,“法庭……竟将夫人您处置个人私财用以‘债务清偿’的份额……认定后予以……核准注销了剩余旧债……”

北州矿难遗族救助基金——这个由匿名善款推动成立的机构,如同一块洁白的纱布,覆盖在第五竖井那永不愈合的巨大伤口之上。野村慎一郎的名字夹在其中,为善款的去向竖起了一道无形的监督屏障。这份匿名捐赠,与权藏的罪恶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这决非替恶魔赎罪!而是她九条纱绫子为自己那身曾被浸染、被囚于黑金馆中数年的灵魂,执行的一场最决绝、最彻底的切割手术!剥离沾染于身的血污金钱气息,将自己——连同最后一点干净的财产——从那片名为“黑金”的污秽焦土之上,彻底拔除!

纱绫子的视线只在文件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仿佛上面印的不是关乎自身命运的裁决,而是一片无关紧要的枯叶。她的目光落在管家手中那枚钥匙上——纯铜质地,雕刻着华美而狰狞的纠缠黑金纹路,象征着“黑金馆”绝对主权的最后残片。

“这馆内一切,连同这钥匙……”纱绫子的声音如同雪落冰湖,清冽微寒,却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重量,“不再有九条纱绫子一物。”

阿清恰在此时合上了那口老旧的桐木衣箱。箱盖合拢发出轻微但清晰的“咔嗒”声响,像一个终止符。

纱绫子转回头,目光最终落向了窗外遥远的天际线。不再有巨大黑珍珠项链的冰冷压迫,也不再裹缠浓黑的丧服重枷。当“伊藤权藏”、“珍珠夫人”、“黑金馆”这些烙印被铁与火生生烧融剥落之后,被层层包裹、扭曲、折磨、濒临湮灭却终究未死的“九条纱绫子”,那源自九条清流血脉、被尘封多年、又被命运苦厄反复磨砺后留存下的内核微光,终于如幽暗海底蛰伏千年的明珠,在剥尽了所有外来的淤泥与硬壳之后,顽强地、艰难地穿透海面般的深沉绝望,重新透出了属于她自己的、清冽而微弱的玉质辉光!

这光,微弱得尚不足以照亮前路,却足以令她辨清方向。

她解开了黑色防寒斗篷侧面的最后一颗盘扣,厚重的黑绒斗篷无声滑落,委顿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露出内里一件极为寻常的、质地精良却朴素无华的靛青色条纹旅行和服。没有任何纹章家徽,亦无半分华丽装饰。柔和的靛蓝洗褪了墨黑的沉重,如同被暴风雨冲刷过的清朗冬空。

她俯下身。纤长冰凉的指尖,极珍重、极轻缓地从已经合拢的桐木衣箱盖上滑过。这箱中是她为自己保留的最后身家:几身素净衣物,一束扎着缎带的泛黄诗笺(或许是母亲遗墨),几本旧书,仅此而已。无金无玉,却洁净如新雪。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只小巧的、靛蓝色旅行袋内衬深处,静静躺着的一枚不起眼的小盒子上。她并未开启它,仅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盒盖冰凉的木质纹理——仿佛隔着木料,也感受到了盒内那件微小东西的温度——那枚曾伴她闺中岁月、被她最终摘下放在权藏血污掌心、此刻早已洗净污渍、光洁如初的、最寻常不过的Akoya素白珍珠耳坠。这颗曾被用作告别符印、也沾染了至暗象征的小小珠子,如今洗尽尘垢,回归其最朴素的本源。它的存在,不再关乎过去,而是九条纱绫子行至山穷水尽、自沉舟断烬中爬出后,唯一握在手中、干净洁白、可证明“自我”曾存于此世的微光凭据。

“阿清。”纱绫子并未回头,声音平静如冻结的湖面。

“是,小姐。”老仆阿清停下动作,恭敬地垂手侍立,悄然恢复了旧时称呼,一字之差,割裂的是一个时代。

“去神户的车次时辰?”纱绫子问。

“明日卯时初刻,东京驿发车。”管家在门外接话,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肃穆的送别意味。

纱绫子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巨大空旷、如豪华棺椁般的房间。转身,步伐无声,朝着那早已敞开、涌进微光与寒风的门口走去。

阿清提起那只承载了所有的桐木衣箱,默默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门外,是冬日清寒的天光。巨大的铜门早已敞开,如同卸掉了沉重的枷锁。

当那纤细却挺直如寒梅的背影即将融入门外光线的一瞬,那口承载着过去的沉重衣箱上,原本纹丝不动的箱扣,突然在颠簸中发出一声细微的“叮铃”清响——那是箱中那枚置于小盒内的、洗净的素白珍珠,于无人可见的黑暗中,在幽闭的空间里悄然滚动了一下。

犹如一颗新生的微星,在永夜深处,悄然点亮了属于自己的微弱轨迹。

箱微动星芒转,门开处天地新。

——第十四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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