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内，烛火摇曳。

两杯新沏的碧螺春在桌上氤氲着热气，却无人品尝。陈浚铭的目光一刻也离不开对面的人，仿佛一眨眼，这五年一梦的景象就会消失不见。

“你的伤...”陈浚铭终于开口，声音仍带着哽咽。他伸出手，指尖悬在陈奕恒眉骨的疤痕上方，不敢落下。

陈奕恒握住他的手腕，引导着他的手指轻轻触碰那道浅疤：“早已不疼了。”

指腹下的皮肤微微凸起，记录着一段陈浚铭不曾参与的过往。陈浚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奕恒的目光飘向窗外，仿佛穿透雨后的夜色，回到了五年前那个火光照亮江面的夜晚。

“你离开后，我本要杀出重围与你会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遥远的回响，“但曹军一队精锐截住了去路，为首的将领认得我。”

陈浚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他知道陈奕恒在军中小有名气，枪法出众，常被派去执行危险任务。

“交手数十回合，我渐感不支。”陈奕恒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陈浚铭的手腕，“就在那时，一艘着火的战船撞了过来，我被气浪掀入江中。”

陈浚铭倒吸一口凉气。赤壁之战的惨烈他亲眼所见，坠江者几乎无生还可能。

“醒来时，我躺在一条渔船上，一对老夫妇救了我。”陈奕恒继续说，“伤得很重，肩骨碎裂，肋骨断了三根，眉骨这道疤也是那时留下的。”

“为什么不来找我？”陈浚铭的声音里带着五年等待的委屈。

陈奕恒的眼中掠过一丝痛楚：“我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能下地。伤稍好些，就立刻去渡口寻你，但那里早已空无一人。问遍附近的村民，有人说你去江北寻亲了，有人说你战死了，还有人说你随败军南下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我拖着未愈的身体，先是北上寻你，走遍了江北各郡。后来听说江南有个与你相貌相似的茶馆掌柜，又一路南下。这一找，就是五年。”

陈浚铭想象着陈奕恒拖着伤体，在战乱初平的天下四处寻人的情景，心如刀绞。五年，1825个日夜，他们都在寻找彼此，却一次次错过。

“那些伤痕...”陈浚铭的目光落在陈奕恒的手上，那些新增的疤痕和老茧诉说着不为人知的艰辛。

陈奕恒淡淡一笑：“寻人的路上，总得谋生。做过镖师，当过护院，最艰难时甚至在码头扛过包。”他轻轻翻转手腕，露出一道深长的疤痕，“这是去年在荆州遇到的土匪留下的，不过那伙人也没讨到便宜。”

陈浚铭的指尖轻颤着抚过那道疤痕。他能想象陈奕恒经历了多少危险，乱世初定，盗匪横行，一个外乡人独自跋涉千里，该是何等艰难。

“为什么不早些相认？”他问，“你来了数月，每次只点一壶茶，坐在那里...”他的声音哽咽了，“你知道我每次看到那个背影，心里有多难受吗？”

陈奕恒的眼中满是愧疚：“我...我不敢确认。五年时间，足以改变太多事情。”他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我怕你已有新的生活，怕我的出现只会打扰你的平静。”

他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更怕...你已经忘了我。”

“傻瓜。”陈浚铭的眼泪终于落下，“我怎么会忘记你？这五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些物件：一枚锈蚀的箭镞，几片烧焦的战船木片，还有一瓣已经干枯的桃花。

“这是那晚你推开我时，擦过我肩甲的箭镞。”陈浚铭轻声说，“这是我在渡口等你的那夜，从江中捞起的船板。而这瓣桃花...”他的手指轻抚过那干枯的花瓣，“是第二年春天，我在渡口等你时摘下的。那时我想，你若回来了，我一定要告诉你，江南的桃花开了，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美。”

陈奕恒的眼中泛起水光，他紧紧握住陈浚铭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我去了每一个我们曾经说过想去的地方。”陈奕恒的声音沙哑，“巴陵的洞庭湖，姑苏的寒山寺，金陵的秦淮河...每到一处，我都想着，若是你在，该有多好。”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页面已经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陈浚铭接过，轻轻翻开。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陈奕恒这五年的行程。某年某月某日，至某地，寻人未果。某年某月某日，听闻某处有相似之人，赶去却非故人。某年某月某日，梦回赤壁，惊醒难眠...

每一行字都是一次希望与失望的交织，每一页都记录着漫长的寻找。

“三个月前，我在金陵的一家茶馆歇脚，偶然听到几个商人谈起江南小镇有个茶馆掌柜，总是对着一块玉佩出神。”陈奕恒的目光温柔地落在陈浚铭脸上，“我连夜南下，找到这里。第一次走进这家茶馆，看见你低头擦拭茶杯的侧影，我就知道...我终于找到了。”

“那你为什么...”陈浚铭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陈奕恒苦笑：“我站在门口，看见你平静地泡茶、招呼客人，檐下的竹帘在风中轻响，一切都安宁美好。我突然害怕了...怕我的出现会打破这份平静，怕五年的时间已经让我们成了陌生人。”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陈浚铭脸上的泪痕：“所以我每天都来，点一壶茶，坐在那里看着你。看你对客人微笑，看你擦拭茶杯时出神，看你摩挲玉佩时忧伤的侧脸...每一次，我都想上前相认，却又退缩了。”

陈浚铭想象着那些日子，陈奕恒就坐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默默注视着他，心中既酸楚又甜蜜。

“那枚竹雕...”他忽然想起。

“是我刻的。”陈奕恒微笑，“在江北养伤时跟一个老匠人学的。想着若是找到你，一定要刻一朵江南的桃花送给你。”他的眼神温柔，“那日故意落下，是想...给你一个提示，也给我自己一个相认的勇气。”

陈浚铭望着眼前的人，五年的分离在他们之间刻下了无形的沟壑，但此刻四目相对，那沟壑正在迅速消弭。他注意到陈奕恒说话时偶尔会微微蹙眉，像是旧伤仍在作痛；注意到他喝茶时总是先吹三下，那是战场上养成的习惯，怕被下毒；注意到他看自己的眼神，一如五年前那般专注而温柔。

“路上一定很辛苦吧？”陈浚铭轻声问，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陈奕恒手上的老茧。

陈奕恒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再辛苦，也值得。只要能找到你，什么都值得。”

窗外，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升起，清辉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河水平静地流淌，倒映着万家灯火。

陈浚铭忽然站起身：“你等一下。”

他快步走向后院，不一会儿捧着一个陶罐回来。罐口用油纸封得严严实实，上面还贴着红纸，写着两个字：“桃酿”。

“这是...”陈奕恒疑惑地问。

“你离开后的第一个春天，桃花开得特别好。”陈浚铭小心地揭开油纸，一股混合着桃花清香和酒醇的气息弥漫开来，“我采了最新鲜的花瓣，按照你曾经说过的方子，酿了这坛酒。想着等你回来，一定要与你共饮。”

他的声音轻柔：“每年春天我都会酿一坛，这是第五坛了，也是最好的一坛。”

陈奕恒的目光落在陶罐上，眼中情绪翻涌。他伸出手，轻轻抚过罐身上那些细微的纹路，仿佛在触摸五年的时光。

陈浚铭取来两个白瓷杯，斟满桃酿。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散发着迷人的光泽。

“第一杯，”陈浚铭举起酒杯，眼中水光潋滟，“敬重逢。”

陈奕恒接过酒杯，指尖与陈浚铭的相触：“敬重逢。”

酒液入喉，清甜中带着一丝苦涩，像是五年等待的滋味。陈奕恒放下酒杯，突然将陈浚铭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却又理所当然。陈浚铭先是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将脸埋在陈奕恒的肩头。五年的思念在这一刻决堤，他紧紧回抱住这个失而复得的人，仿佛要将彼此融入骨血。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陈奕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

陈浚铭摇头，眼泪无声地滑落：“你回来了，这就够了。”

窗外，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相拥的两人身上。河上的乌篷船传来隐约的歌声，柔软缠绵，如同这个夜晚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