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的水声如同万马奔腾,永不停歇地轰鸣着,既是这隐蔽水帘洞最好的屏障,也像极了夏柠此刻脑海中翻腾不息的惊涛骇浪。洞内光线昏暗,只有瀑布水流偶尔折射进的、支离破碎的天光,勉强勾勒出粗糙的岩壁和昏迷中十一苍白憔悴的轮廓。
阿悍已经离开,去警戒外围并设法弄些更好的伤药和食物。洞内只剩下夏柠和气息微弱的十一。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血腥味,以及一种名为“未知”的巨大压力。
夏柠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怀中那油布包裹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她的胸口,也灼烧着她的心。灰袍守门人或者说,药奴,那诡异的面容、空洞的眼神、破碎的呓语,如同鬼魅般在她眼前反复闪现。“心炉”、“最后的钥匙”、“锁”、“他们会知道”……这些词语交织成一张充满不祥预感的网。
还有那扇金属门后,地狱熔炉般的恐怖景象,以及差点将她们吞噬的、混合了极热与极寒的狂暴气流……那到底是什么?真的是“地火余脉”爆发?还是某种……更诡异、更不为人知的力量?
她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从惊悸的回忆中挣脱出来。现在不是恐惧的时候。十一重伤昏迷,外面危机四伏,她们手中握着至关重要的线索,也握着招致杀身之祸的根源。她必须尽快理清头绪,找到出路。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个油布包裹。里面是几卷触手冰凉柔韧的皮质卷轴,以及几个贴着褪色标签的琉璃瓶。她先拿起那几卷卷轴,借着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仔细辨认上面用特殊药水书写的、密密麻麻的古篆小字。
字迹有些已经模糊,但大部分尚可辨认。开篇并非药方,而像是一本实验日志,记录着某种药剂的炼制过程和……骇人听闻的活体试验观察!
“……甲申年七月,取‘赤阳髓’原矿三铢,置‘阴泉’中浸泡四九日,矿石化液,色转暗红,性暴烈灼人,寻常器皿触之即毁……”
“……以‘蚀心草’、‘腐骨花’汁液为引,辅以‘月光草’中和,或可抑制其阳煞,然药性相冲,受试体三号、七号、十一号皆经脉逆乱,爆体而亡……”
“……受试体九号,体质至阴,耐受性稍强,注入稀释药液后,初时力大无穷,神智癫狂,三日后周身浮现赤纹,七窍渗血,力竭而亡。剖检其尸,五脏六腑皆呈灼烧萎缩状,然心脏处有一结晶,赤红如血,疑为‘赤阳髓’与阴体强行融合后之异变残渣……”
“……反复试验,终得一法:以‘赤阳髓’精粹为‘种’,植入活体‘炉鼎’需特殊体质,阴年阴月阴日生者为佳,辅以秘药与阵法,徐徐炼化。‘炉鼎’将承受非人之苦,然若成,其心血骨髓中将渐生‘赤晶’,此物至阳至纯,性温而韧,或为‘牵机’之完美克星,亦为……‘神药’之基……”
活体试验!炉鼎!炼化!赤晶!
夏柠看得浑身冰冷,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卷轴上记载的,哪里是什么济世救人的解药炼制法?分明是惨绝人寰、以人为材料的邪恶魔道!那些所谓的“受试体”、“炉鼎”,就是像灰袍人那样的牺牲品吗?父亲当年在这里看到的“真相影子”,就是这些?!
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和翻腾的怒火,继续往下看。后面记载了一些关于“赤晶”提取和应用的设想,但大多语焉不详,似乎试验并未完全成功,或者遇到了无法克服的障碍。最后几页,笔迹变得有些潦草,似乎是匆忙间写下的:
“……此法有违天和,伤生害理,绝不可为!然‘主人’执迷,妄图以此掌控人心,求取长生。余窥得机密,心胆俱寒。今留书于此,若后来有缘人得见,万勿重蹈覆辙。克制‘牵机’,或另有一途。余于‘心炉’核心,留有推演手稿及‘赤阳髓’天然精粹数枚,乃天地所生,非人力邪法所炼,性虽烈,然存一线正道生机。然‘心炉’凶险,地火淤积,阴煞缠身,非持‘信钥’、通晓阴阳调和之法者,不可擅入。切记!切记!”
落款是一个模糊的符号,像是一个变体的“夏”字,又像是一个药炉的简笔画。
是父亲!这最后的记录,是父亲留下的!他果然来过这里,目睹了甚至可能参与了前期的试验,但最终幡然醒悟,并且试图留下克制“牵机”的真正希望和警告!他说的“信钥”,难道就是那枚铜钱?而“阴阳调和之法”,是指夏氏祖传的呼吸吐纳之术吗?
夏柠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既有找到父亲踪迹的激动,也有对那所谓“心炉”核心凶险的深深忌惮。父亲将真正的希望和线索留在了最危险的地方,显然是为了防止落入歹人之手。
她又拿起那几个琉璃瓶。贴着“赤阳髓·残渣”标签的瓶子里,是暗红色粉末,与铜钱中颗粒相似。“蚀心草精粹”是墨绿色的粘稠液体,气味刺鼻。“腐骨花凝露”是惨白色的膏体,触手阴寒。而那个最小的、装着几颗晶莹剔透红色结晶的瓶子,标签上写着“赤晶(伪)·初代试验品”。
“赤晶(伪)”?是那些失败的“炉鼎”体内凝结的残次品?父亲手稿中提到的、留存在“心炉”核心的“天然精粹”,应该比这个更精纯、更安全。
她小心地收好卷轴和药瓶,又将那枚一直贴身携带的铜钱取了出来。十字刻痕,暗红颗粒,父亲的“信钥”……这一切都联系起来了。这枚铜钱,不仅仅是标记,更是进入“心炉”核心、获取父亲遗留的天然“赤阳髓”精粹和最终推演手稿的凭证和指引!
可是,“心炉”……一想到那扇金属门后地狱般的景象和差点要了她们命的“地火”爆发,夏柠就不寒而栗。以她们现在的状态,再去闯,无异于送死。
而且,那个放冷箭的偷袭者,显然也知道“心炉”的存在,甚至可能也在打那里面的主意。他背后的“主人”,恐怕就是卷轴中记载的、妄图以邪法炼制“神药”的“三羽”核心!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十一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身体轻轻抽搐了一下。
“十一姐姐?”夏柠连忙凑过去,轻声呼唤。
十一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浅瞳依旧显得疲惫涣散,但看到夏柠的瞬间,便迅速恢复了焦距和警惕。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眉头紧蹙。
“别动,你伤得很重。”夏柠扶住她,将水囊递到她唇边。
十一就着夏柠的手喝了几口水,缓了口气,目光扫过洞内,落在夏柠身旁摊开的油布包裹和卷轴上。“东西……都拿到了?”
“嗯。”夏柠点头,将卷轴上的关键内容,尤其是父亲留下的最后警告和关于“心炉”核心的线索,简略地告诉了十一。
十一静静地听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浅瞳,在听到“炉鼎”、“炼化”等词时,骤然缩紧,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和……刻骨的恨意。但那情绪很快被她压了下去,恢复了惯常的冰冷。
“果然……和我猜的差不多。”她低声道,声音沙哑,“‘三羽’的前身,或者说核心的那群人,很多年前就在进行这种禁忌的研究。‘牵机’只是副产品,他们真正追求的,是更可怕的东西。你父亲……是少数清醒过来,并试图阻止的人之一。”
“你……早就知道这些?”夏柠看着她。
“知道一些,不全面。”十一没有否认,“我也在查。我……有必须查清楚的理由。”她没有说是什么理由,但夏柠能感觉到那理由一定非常沉重。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夏柠问,“‘心炉’核心有父亲留下的真正线索和天然‘赤阳髓’,但那里太危险了。而且,消息可能已经泄露,那个偷袭者和‘影杀’的人不会罢休。”
十一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夏柠脸上,带着审视:“你怕了?”
夏柠迎着她的目光,摇了摇头:“不是怕。是不能再盲目冒险。我们需要计划,需要恢复,也需要……更多的情报。那个灰袍人,那个偷袭者,还有名单上其他打听‘赤阳髓’的势力,我们都需要弄清楚。”
十一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似乎对夏柠的回答还算满意。“不错,总算有点长进。”她靠在石壁上,缓缓道,“‘心炉’暂时不能去。我的伤,至少需要十天半月的静养才能勉强行动。外面的风声,阿悍会去打探。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两件事。”
“哪两件?”
“第一,就在这里,利用现有的材料,和你父亲卷轴上的记载,尝试配制出能初步克制‘牵机’毒性的药剂,哪怕只是缓解也好。这不仅是为了自保,也是验证卷轴的真伪和你的能力。”
夏柠点头,这确实是当务之急。有了“赤晶(伪)”和父亲的部分推演,加上她自己的医术,或许真能配出点什么。
“第二,”十一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仔细研究那份名单,尤其是泥菩萨标注的那几方‘神秘势力’。找出他们的目的,可能的弱点,甚至……看看有没有可能,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或者……引他们互相争斗,为我们争取时间和空间。”
借力打力,驱虎吞狼?夏柠心中一动。这确实是个办法。但风险也极大,一不小心就可能玩火自焚。
“你打算怎么做?”夏柠问。
十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黑色哨子,递给夏柠。
“天亮后,如果阿悍带回的消息证实外面足够混乱,你找机会,去东面三里外那个最高的山头,对着日出方向,吹这个哨子。三长两短,间隔要准。会有人来见你。”
“见谁?”
“一个或许能帮我们搅浑水,也或许……本身就是浑水的人。”十一的眼神深邃莫测,“记住,见到来人,只问三个问题:第一,‘狐影’的主人是谁?第二,北边来的‘商队’,落脚何处?第三,他(她)想要什么,才肯暂时合作?”
夏柠接过那冰冷的黑哨,心中充满了疑虑。十一到底还藏着多少底牌?她要去见的,会是谁?
“你信得过这个人?”她忍不住问。
十一看着她,浅瞳中倒映着洞口瀑布破碎的水光,声音飘忽:“这世上,没有绝对可信之人,只有暂时可用的棋子。他(她)是棋子,我们……也是。关键在于,谁能成为下棋的人。”
她的话冰冷而现实,带着看透世情的沧桑。夏柠默然。是啊,在这盘错综复杂、杀机四伏的棋局中,信任是奢侈的,唯有利益、算计和力量,才是生存的法则。
“我明白了。”夏柠将黑哨紧紧攥在手心,“天亮后,我去。”
十一点了点头,重新闭上眼睛,似乎又陷入了昏睡与清醒的边缘。她的呼吸微弱,但比之前平稳了一些。
夏柠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又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卷轴和那枚冰冷的黑哨。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但至少,她们手中已经有了地图,有了钥匙,也有了……一个或许能破开局面的险招。
瀑布依旧轰鸣,仿佛永远不会停歇。而洞内,两个伤痕累累的女子,一个昏迷养伤,一个紧握微光,在这绝境之中,定下了通往未知深渊的下一步。
黑暗尚未退去,黎明前的寒意,最是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