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山林间笼罩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雾气，带着露水的清冽和草木复苏的气息。水帘洞内，十一再次昏睡过去，呼吸虽弱，但总算平稳。阿悍在天亮前潜回一次，带来了干净的饮水、些许干粮和一包上好的金疮药，并告知外面风声——昨夜“烬余”方向的地动山摇和诡异红光果然惊动了各方，如今以那片山区为中心，方圆数十里都布满了明暗哨卡，禁苑侍卫、京兆府衙役，以及不少行迹鬼祟的江湖人都在活动，盘查极严，像是在搜寻什么，也像是在彼此提防、对峙。药王镇已许进不许出。
形势比预想的还要严峻。她们就像被困在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中央。
夏柠将阿悍带来的金疮药仔细给十一换上，又喂她喝了点水。十一的伤势太重，短时间内难以行动，她们必须在这水帘洞蛰伏一段时间。但坐以待毙绝非良策，十一交代的事情，必须去做。
她将油布包裹和重要的卷轴药瓶藏在水帘洞一处干燥的岩缝深处，用碎石封好。然后，她取出那枚冰冷的黑色骨哨，紧紧攥在手心。哨子非金非木，触手温润，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感，尾端刻着一个极其细微的、如同狐狸尾巴般的纹路。
狐影？难道十一让她联络的，就是泥菩萨名单上那个“神出鬼没，疑似宫闱”的“狐影”？
这个念头让夏柠心头一凛。“狐影”与“影杀”并列，显然也是极其危险神秘的组织，而且可能直接牵扯到皇宫大内！十一竟然与他们有联系？是合作？是利用？还是……她本身就是其中一员？
无数猜测在脑中翻腾，但此刻已无暇细究。她看了一眼依旧昏迷的十一，咬了咬牙，将短刃和几样防身药粉贴身藏好，又将那黑哨小心地系在内衫颈下，确保随时可取用。然后，她悄无声息地拨开水帘，闪身而出。
瀑布的水声瞬间将她包裹，也掩盖了她离去的声响。她辨别了一下方向，东面三里外最高的山头……她抬头望去，只见晨雾缭绕中，一座陡峭的山峰如同利剑般刺破云层，那里应该就是目的地。
她不敢走山路，只能凭借记忆和对地形的判断，在密林和岩石间潜行。一路警惕万分，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幸而清晨时分，山林中人迹罕至，偶尔遇到盘查的巡逻队或行迹可疑之人，她都提前发现，利用地形和雾气巧妙避开。
约莫花了小半个时辰，她才艰难地攀上那座最高的山峰。山顶是一块不大的平台，怪石嶙峋，几株古松虬结。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大片山林和远处药王镇朦胧的轮廓，晨风凛冽，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云层被染上淡淡的金边。日出将至。
就是此刻。
夏柠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剧烈的心跳，取出那枚黑哨，凑到唇边。她回忆着十一说的节奏——三长两短，间隔要准。
“呜——呜——呜——”
稍作停顿。
“呜！呜！”
清越而略显诡异的哨音，穿透晨风，在山巅回荡，传向东方日出的方向。哨音并不尖锐，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和韵律，仿佛暗合某种古老的信号。
吹完一遍，夏柠立刻收起哨子，闪身躲到一块巨大的山石之后，屏息凝神，心脏狂跳。她不知道会引来什么，是敌是友，抑或是……无法预料的危险。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只有山风呼啸，松涛阵阵。东方，太阳缓缓跃出云海，将万道金光洒向群山，驱散了部分晨雾。
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人出现。
难道是哨子失效了？或者……十一算错了？
就在夏柠心中疑窦渐生，准备再吹一次时，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下方不远处的山崖边缘，一块原本空无一物的阴影，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是那里有人？！一直潜伏在那里？！
夏柠全身的汗毛瞬间竖起！她死死盯住那块阴影。阴影位于一块突出的悬崖之下，背光，极难察觉。若非她全神贯注，若非刚才那一瞬间阳光角度的细微变化，她绝不可能发现。
对方的身法和潜藏功夫，堪称恐怖！竟然能瞒过她的感知，提前等在这里？还是说，对方一直在附近，听到了哨音才悄然靠近？
无论是哪种，都说明来者绝非等闲之辈！极可能就是“狐影”的人！
夏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已按在了短刃上。但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藏在山石后，如同捕猎前的狸猫，等待着对方先露出破绽。
对峙，在无声的晨光中进行。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那片阴影再次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一道纤细得几乎不真实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青烟，悄无声息地从悬崖阴影中“飘”了出来，轻盈地落在山巅平台边缘。
来人同样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褐色劲装，与山石颜色融为一体，脸上戴着一张制作精巧、只遮住上半张脸的银色狐狸面具，面具眼孔后，一双眸子在晨光下闪烁着幽冷、狡黠的光芒。身材不高，略显单薄，看体态似乎是个年轻男子，或者……是女子？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落地无声。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山巅，最后，精准地落在了夏柠藏身的那块山石方向。显然，他早已发现了她。
“出来吧。费这么大劲吹哨子，不就是想见我吗？”一个略显中性、带着一丝慵懒和淡淡讥诮的声音响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夏柠耳中。
被发现了。夏柠不再隐藏，从山石后缓缓走出，短刃虽未出鞘，但全身已进入最高戒备状态。她打量着这个戴狐狸面具的神秘人，对方身上没有明显的杀气，却给她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如同面对一条优雅而致命的毒蛇。
“你就是‘狐影’？”夏柠开门见山，声音带着警惕。
“你可以这么叫我。”狐狸面具人微微歪了歪头，似乎也在打量她，目光在她脸上、身上扫过，尤其在看到她身上多处破损和未愈的伤痕时，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或者说，是‘狐影’之一。十一那丫头，自己半死不活的，倒舍得让你这小身板出来冒险？她让你找我，想问什么？”
他（她）果然认识十一！而且听口气，似乎颇为熟稔，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关切？
夏柠定了定神，按照十一的交代，问出第一个问题：“‘狐影’的主人是谁？”
狐狸面具人轻笑一声，笑声带着一丝漫不经心：“一上来就问这么要命的问题？小丫头胆子不小。不过，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很快也会知道，或者，永远没机会知道了。”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奇异的缥缈，“‘狐影’没有固定的主人。或者说，每一个戴上这面具的人，都可以是临时的‘主人’。我们只为……‘影子里的那位’办事。”
影子里的那位？又是这种模棱两可、充满暗示的回答！是指皇宫中某个隐藏在暗处的、权势滔天的大人物吗？是某位皇子？后妃？还是……太监总管？
“影子里的那位，是谁？”夏柠追问。
狐狸面具人摇了摇手指：“一个问题。你只剩两个了。要问点实际的吗？比如……北边来的‘商队’，落脚何处？”
他主动提起了第二个问题！夏柠心中一动，顺着问道：“他们在哪？”
“药王镇北三十里，黑风峪，废弃的铜矿坑。”狐狸面具人回答得干脆利落，“人数三十左右，伪装成贩马的商队，但马匹都是上好的战马，人人带煞，领头的是个独眼龙，右手缺了小指。他们三天前到的，一直在暗中打探‘赤阳髓’和……夏青临女儿的消息。”
黑风峪，铜矿坑！目标明确！而且，他们果然也在找她！
夏柠的心沉了沉。这伙“北边来的商队”，背景绝不简单，很可能是军方或者某个边镇势力的触手。
“最后一个问题，”夏柠看着狐狸面具人，“他（她）想要什么，才肯暂时合作？”
狐狸面具人闻言，沉默了片刻，那双幽冷的眸子透过面具，似乎要将夏柠看穿。“合作？”他轻笑，“十一那丫头，是这么跟你说的？真是……高看她了。我们‘狐影’，从不与人‘合作’，只做交易。”
“什么交易？”夏柠问。
“很简单。”狐狸面具人向前缓缓踏出一步，姿态优雅，却带给夏柠无形的压力，“用‘烬余’核心区域的地图，和你们从里面带出来的……某样东西，来换我们‘狐影’暂时不将你们的行踪，透露给‘影杀’，也不去动水帘洞里那只病猫。如何？”
他竟然知道她们拿了地图和东西！甚至知道十一藏在水帘洞！消息灵通得可怕！
夏柠强压下心中的惊骇，冷声道：“地图可以给你一部分，东西……要看是什么。”
“呵，还挺谨慎。”狐狸面具人似乎并不意外，“我们要的，是那卷记载了‘赤晶’炼制的皮质卷轴，还有……那颗‘赤晶（伪）’的试验品。至于‘赤阳髓’和夏青临的手札，你们可以留着。这笔交易，对你们来说，不亏。毕竟，怀璧其罪，有些烫手的东西，早点丢出去，也能早点安全。”
他竟然连她们具体拿到了什么都一清二楚！夏柠遍体生寒。是阿悍泄露的？还是……他们有其他匪夷所思的渠道？
“我如何信你？”夏柠盯着他，“给了你们东西，你们转头就把我们卖了，或者自己去‘心炉’取宝，我们岂不是人财两空？”
“信不信，由你。”狐狸面具人摊了摊手，语气带着一丝无所谓的慵懒，“不过，提醒你一句，‘影杀’的追踪高手，最迟今晚就能摸到水帘洞附近。而黑风峪那伙人，似乎也得到了些风声，正在向这边收缩。至于我们‘狐影’……至少，在拿到想要的东西前，我们是希望你们活着的。毕竟，死人没有价值，活人……才好继续交易，不是吗？”
赤裸裸的威胁，却也陈述了残酷的现实。她们已陷入重围，时间紧迫。
夏柠脑中飞速权衡。交出卷轴和“赤晶（伪）”试验品，固然可惜，但确实能暂时转移“狐影”的注意力，或许还能引开部分追兵。而且，父亲真正的推演手稿和天然“赤阳髓”在“心炉”核心，并未泄露。这笔交易，似乎……可以一谈。
“地图只能给‘烬余’外围和实验室部分，核心区域不行。”夏柠讨价还价，“卷轴和‘赤晶（伪）’可以给你们，但你们必须保证，十二个时辰内，不泄露我们的行踪，并且……提供黑风峪那伙人和‘影杀’首领的实时动向。”
“哦？胃口不小。”狐狸面具人似乎觉得有趣，“行踪和动向，可以。但核心区域地图……必须完整。否则，交易作废。你可以考虑，不过，最好快一点。我的耐心，和十一丫头的伤势一样，都不太乐观。”
夏柠咬了咬牙。核心区域地图关系“心炉”入口和内部结构，至关重要。但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她必须为十一争取恢复的时间，也必须摸清敌人的动向。
“……好！但你们必须先提供黑风峪那伙人现在的最新位置，以及‘影杀’首领是否在附近。”夏柠最终做出了妥协，但加上了条件。
狐狸面具人似乎对她的果断有些意外，沉默了一下，才道：“可以。黑风峪的人，半个时辰前分出两队，一队往药王镇方向，似乎在排查；另一队约十人，正沿着东面山脊，向你们藏身的大致区域搜索，预计午后可至。‘影杀’首领……行踪不定，但昨夜‘烬余’异动后，有人见他出现在西面二十里的老君观附近，之后去向不明。”
消息很具体，但也可能真假掺半。夏柠无法验证，只能选择暂时相信。
“东西，怎么给你？”夏柠问。
“一个时辰后，从此处向东南下山，第三个岔路口左转，有一棵被雷劈断的老槐树，树下第三块松动的石板下，有个防水的铁盒。东西放进去，盖上石板。我们自会去取。”狐狸面具人交代得异常清晰，“记住，别耍花样。否则，下次见面，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说完，他不再多言，身形一晃，竟如同鬼魅般向后飘退，瞬间没入悬崖边的阴影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山巅上，只剩下夏柠一人，晨风吹拂，阳光渐暖，但她心中却一片冰冷。
与狐谋皮，险象环生。但她们已无退路。
她最后望了一眼狐狸面具人消失的方向，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向着山下奔去。她必须尽快返回水帘洞，与十一商量，然后准备“交易”的物品。
时间，不多了。而真正的危机，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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