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琴房高窗斜切进来,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房间的昏沉。光柱里浮着细小的尘埃,一粒粒打着旋,落在钢琴漆面,落在江临川的肩头,也落在他脚边那张被藏进内袋的残页上。
他没动。
眼底还压着昨夜未散的冷意,像一层薄冰,盖住了底下翻涌的火。手指搭在琴键上,却不再弹。《雨夜》的旋律停在第三小节,断得突兀,像一句没说完的话。
程砚秋站在门口,影子被拉得很长,横在地板中央,离江临川只有一步之遥,却又像隔着整片海。
他没再靠近。
知道再近一步,可能就是彻底的崩塌。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了一下。江临川没看。他知道是谁发的——那个匿名账号“剪辑师A”又来了,消息不会超过十个字,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往记忆的旧伤上敲。
他终于低头。
屏幕亮起:【18:00,全网直播。标题:他们说爱是真,你信吗?】
时间跳动着,像心跳。
他盯着那行字,手指一点点收紧,指节泛白。呼吸很轻,胸口却像压了块石头,每一次起伏都带着钝痛。
“你知道这事。”他开口,声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
程砚秋没否认。
“你签了协议。”江临川抬眼,目光直直刺过去,“所以你从一开始,就不是来找我的。”
“我是来找你的。”程砚秋声音低哑。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江临川站起身,琴凳被带得往后一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为什么不在我看到视频之前,先告诉我真相?”
“我……”程砚秋喉头滚动了一下,“我想等你说出那句话。”
“哪句?”江临川冷笑,“‘我爱你’?你以为我是为了谁说的?你以为我靠在你肩上的时候,不知道头顶有摄像头?我知道!可我还是靠了——因为我以为,那一刻你是真实的!”
“我是。”程砚秋往前一步,眼神发红,“从头到尾,我都是。”
“可你让他们录。”江临川声音陡然拔高,“你让他们把我的表情、我的呼吸、我的眼泪全都记下来!你还让我相信,那是我们的和解?”
程砚秋闭了下眼。
他知道这解释不了。他知道再多的“真心”在这套系统面前,都显得可笑。数据不会骗人,心跳同步率63%,亲密接触时长12分34秒——这些数字早就把他们的感情解剖得干干净净。
“你有没有删过?”江临川问,“哪怕一次,你有没有动过手,删掉那些不该存在的画面?”
程砚秋沉默。
江临川笑了,笑得极轻,也极痛。“没有,对吧?因为你不能。你一旦删,你就暴露了。你就会被替换,被清除,就像从来没存在过。”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那你现在是什么?执行者?还是共犯?”
程砚秋猛地抬头。
“我不是共犯。”他声音紧得像要裂开,“我只是……想多留一会儿。”
“留?”江临川盯着他,“你是留我,还是留这个项目?你知不知道,从昨晚开始,我已经分不清,你是想抱我,还是在推进节点?”
“我是想抱你。”程砚秋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力道很大。
江临川没挣,只是看着他。
程砚秋的手在抖。指尖滚烫,像是烧着什么。他盯着江临川的眼睛,像要把自己烧进去:“我抓你,不是任务。我低头碰你额头,不是流程。我让你靠在我肩上……是因为我熬了三年,才等到你能靠我一次。”
江临川没动。
但他能感觉到,那只手的温度,正顺着皮肤往心里爬。像火,也像刀。
“那你现在告诉我。”他声音很轻,“如果今天不是18:00直播,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你还会留下这些视频吗?”
程砚秋的手僵住。
他没说话。
江临川轻轻抽回手,动作很慢,像抽走最后一丝温度。
“我明白了。”他说。
不是愤怒,不是质问,而是一种近乎平静的绝望。
他转身走向墙角的档案柜,拉开最下层抽屉,抽出一本黑色日志。封皮上印着“Project: Echo of Memory - Stage 1-2”,右下角有监控编号。
他翻开。
一页页全是他们的记录。
**7月12日,琴房合奏。目标人物江临川主动靠近程砚秋15cm,持续8分12秒。情感波动值上升至0.79。**
**7月15日,天台对话。江临川情绪崩溃,程砚秋肢体安抚。接触时长3分07秒。心跳同步率58%。**
**7月18日,雨中排练。江临川主动伸手,程砚秋十指相扣。未抗拒。情感峰值突破0.91。**
每一页,都像一把刀,把他们的回忆一片片剥开,晾在光下。
江临川的手指停在最后一页。
那是昨夜的画面。
**7月20日,琴房私密互动。目标人物江临川靠进程砚秋肩部,后者未拒绝,反手轻抚其发。镜头捕捉亲密接触全过程。情感真实性评估:高。建议推进Stage 3。**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合上日志,双手握住两边,用力一撕。
纸张裂开的声音很响。
他再撕,再撕,一页页扔在地上,像烧掉一段不该存在的过去。
程砚秋没拦。
他知道拦不住。
有些东西,一旦被看见,就再也回不去了。
江临川弯腰,把碎片踢散,然后抬头看他,眼神空得吓人。
“你们计划好了一切。”他说,“连我崩溃的样子,都是节点?”
“不是。”程砚秋声音沙哑,“节点是他们定的,过程……是我争取的。”
“所以呢?”江临川冷笑,“你能护住过程,但改不了结果?”
“对。”程砚秋点头,“我只能护住我们在一起的每一秒。但我不能决定,它们会不会被公开。”
“那你现在是观众?”江临川盯着他,“还是共犯?”
程砚秋没回答。
他知道,无论怎么答,都是错。
江临川转身,拿起外套,往门口走。
“你要去哪?”程砚秋问。
“18:00。”江临川停下,背对着他,“我要看看,他们准备怎么把我演的真心,变成一场全民狂欢。”
“别去。”程砚秋声音紧了,“去了,你就入局了。”
“我早就入局了。”江临川回头,嘴角扬了一下,笑得极冷,“从你签下协议那天起,我就已经活在他们的剧本里。”
门关上。
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程砚秋心上。
他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追。只是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一片纸屑。上面写着:“江临川靠进程砚秋肩部,呼吸交错,指尖微颤。”
他捏着那片纸,指节泛白,像捏着一块烧红的铁。
顶楼天台,风很大。
江临川靠在护栏边,手机屏幕亮着。直播页面已经开启预热,标题赫然在目:**【独家首发】江临川&程砚秋未删减排练视频:他们说爱是真,你信吗?】**
评论区早已炸开。
“啊啊啊我哭死!他们明明互相喜欢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这算不算双向奔赴?我嗑爆!”\
“细看眼神,程砚秋根本不是演的,他看江临川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
“楼上清醒点,这是公司炒CP!你看江临川昨天采访还说‘我们只是队友’。”\
“可他们靠那么近……心跳都同步了,这也能假?”\
“数据都能造假,别太天真。”
江临川一条条往下翻。
手指停在一条评论上:
“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官宣?”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然后打开对话框,输入一行字:
**“程砚秋,我们到底算什么?”**
光标闪烁。
他没点发送。
删掉。
再打:
**“你有没有一刻,是单纯想见我,而不是为了完成任务?”**
又删。
最终,他只留下一个字:
**“……”**
还是没发。
手机屏幕暗下去。
风吹得他额前碎发乱飞,脸颊有点凉。他没擦,只是抬头看向天空。
云层厚重,像压着一场迟迟不下雨的闷雷。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
也是这样的天,他和程砚秋躲在琴房避雨。江临川发烧,程砚秋把外套披在他身上,坐在旁边弹《雨夜》。那时没有摄像头,没有数据,没有项目编号。只有琴声,和一个人守在另一个人身边的温度。
“如果那时候,也有个摄像头。”他低声说,“你会不会也签协议,只为多看我一眼?”
没人回答。
他知道不会。
因为那时候,他们还不需要靠“计划”来靠近彼此。
手机又震了一下。
这次是来电。
陌生号码。
他接起。
“江先生。”是个陌生男声,冷静,克制,“监零。Stage 3执行负责人。”
江临川没说话。
“你比我想象中冷静。”对方说,“大多数人看到视频,第一反应是删号、报警、或者找媒体爆料。”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江临川问。
“失控。”监零说,“愤怒,崩溃,质问程砚秋,然后公开决裂。这才是Stage 3想要的。”
“所以你现在打电话,是怕我太冷静,破坏你们的剧本?”
“不。”监零轻笑,“我是提醒你——你还有选择。现在退出,还能保住最后一点体面。”
“体面?”江临川冷笑,“你们把我和他的私密时刻做成直播预告,还跟我说体面?”
“我们只是呈现事实。”监零说,“爱,或不爱,由观众判断。而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可你们早就定义了‘我’。”江临川声音冷了,“你们记录我每一次心跳,分析我每一个眼神,甚至预测我下一秒的情绪。你们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也许。”监零说,“但真正的问题是——你信吗?你信程砚秋的爱,是真实的吗?”
江临川沉默。
“如果你不信。”监零说,“那就离开。如果你信……那就来18:00的直播室。面对面问他。”
电话挂断。
江临川站在原地,手机贴在耳边,听着忙音。
很久,他才缓缓放下。
风更大了。
他低头,看着城市在脚下铺展。车流如蚁,人声模糊。他忽然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箱里,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但他看不见出口。
他转身,准备下楼。
刚走两步,手机又震。
这次是程砚秋。
他没接。
但屏幕亮着,来电持续。
一遍,两遍,三遍。
他站在楼梯口,盯着那名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迟迟没按。
第四遍。
他终于接起。
“我在天台。”他说。
那边沉默了几秒。
“等我。”
电话挂了。
江临川没动。
他知道他会来。
也知道,这一面,可能是最后一面。
二十分钟后,程砚秋出现在天台门口。
他喘着气,额角有汗,像是跑上来的。风把他衬衫吹得鼓起来,领口微敞,露出锁骨下一道浅疤——是去年训练时摔的,江临川记得。
他一步步走近,没说话。
江临川也没动。
两人之间,隔着三步距离。
“你来干什么?”江临川问。
程砚秋看着他,眼神很静,却像压着一场风暴。
“我来告诉你。”他说,“Stage 3是什么。”
江临川眯眼。
“分裂。”程砚秋声音很低,“他们会放出第二段视频——我在监控室签协议的录像。内容是,我自愿参与计划,条件是能和你一组。”
“然后呢?”江临川问。
“然后。”程砚秋盯着他,“他们会问你——你还信我吗?你还敢靠在我肩上吗?你还愿意相信,那些拥抱不是任务?”
江临川没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程砚秋往前一步,“你觉得我背叛了你。可你知道吗?那天我签协议的时候,他们给我看了你的资料——你三年没发新歌,社交账号停更,体检报告显示长期失眠、焦虑、心律不齐。他们说,如果你不回来,你可能会彻底消失。”
他声音哑了:“所以我签了。我不在乎是不是被记录,不在乎是不是被分析。我只想让你活着,想让你唱歌,想让你……再看我一眼。”
江临川喉咙动了动。
“那你现在告诉我。”他声音很轻,“如果今天不是18:00,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你还会选择这条路吗?”
程砚秋看着他,眼神没闪。
“会。”他说,“哪怕重来一百次,我还是会签。”
江临川闭了下眼。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吹得衣角猎猎作响。
“那你现在是观众?”他再问,“还是共犯?”
程砚秋没回避。
“都是。”他说,“我参与计划,是共犯。但我看着你,是观众。我看着你笑,看着你哭,看着你终于愿意靠我一次——那些瞬间,我没有一秒是假的。”
江临川睁开眼。
他看着他。
程砚秋也看着他。
没有躲,没有解释,只有一双眼睛,盛着三年的等待,三年的煎熬,和三年不敢说出口的爱。
江临川忽然觉得喘不过气。
他后退一步,手撑上护栏,指尖发凉。
“如果放手才是自由。”他声音很轻,“那我从没想留住你。”
程砚秋猛地抬头。
“可你留下了。”江临川看着他,“你用他们的规则,换和我在一起的机会。你让我以为是我们重逢,是我们重新开始……可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演。”
“我没有演。”程砚秋声音紧了,“我每一分感情,都是真的。”
“可真心能被设计,能被记录,能被当成项目推进……”江临川摇头,“那它还算什么真心?”
程砚秋没再说话。
他知道,有些问题,没有答案。
风更大了。
江临川低头,看着手机。
直播倒计时:**2小时47分**。
他忽然笑了,笑得极轻,也极冷。
“你知道吗?”他说,“我最恨的不是你们记录我。我最恨的是——我明明知道这一切是假的,可我还是想信你。”
程砚秋眼底一颤。
“我恨我自己。”江临川声音哑了,“恨我听到你弹《雨夜》的时候,还是会心动。恨我看到你的时候,还是会想靠近。恨我明知道你是共犯,可我还是……舍不得推开你。”
他抬头,看着他,眼里有光,也有泪。
“所以你说,我该怎么办?”
程砚秋没动。
但他往前一步,抬手,轻轻拂去江临川脸上被风吹乱的发丝。
动作很轻,像怕惊醒什么。
江临川没躲。
他知道,这一下,不是任务。
是程砚秋,仅剩的温柔。
“你不用怎么办。”程砚秋声音很低,“你只需要知道——我在这里。不管是不是剧本,不管是不是计划,我都在这里。”
江临川闭上眼。
一滴泪,从眼角滑下。
风很大,很快吹干了。
他睁开眼,看着他。
“那18:00。”他说,“你去吗?”
程砚秋点头。
“我去。”他说,“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你——那些拥抱,不是节点。那些吻,不是流程。那些话,不是台词。”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
“是我等了三年,才敢说出口的真心。”
江临川没再说话。
他转身,往楼梯走。
程砚秋没跟。
他知道,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直到江临川快到门口,他才听见背后传来一句:
“如果那天我没签协议……你还会回来找我吗?”
江临川停下。
没回头。
“不会。”他说,“但我还是会想你。”
门关上。
程砚秋站在原地,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吹得他几乎站不稳。
他慢慢蹲下,抱住头,肩膀微微发抖。
不是哭。
是终于,撑不住了。
监控室内,六块屏幕同时切换。
主屏播放天台画面,侧屏显示数据流:
**情感波动值:0.94**\
**信任指数:41%**\
**Stage 3 启动倒计时:2小时45分**
监零端着咖啡,看着屏幕,嘴角微扬。
“比预计更痛。”他说,“很好。”
助手问:“Stage 3 分裂指令,是否准时推送?”
监零吹了吹热气,目光落在程砚秋蹲地的身影上。
“推。”他说,“让他们在最痛的时候,再捅一刀。”
“是。”
回车键按下。
系统弹出确认框:**Stage 3 - Split 启动。目标:公开程砚秋签署协议录像。发布时间:今日18:00。确认?**
【确认】。
数据开始上传。
窗外,乌云压城。
一场雨,终究要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