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砸在窗上,像谁在玻璃外用指甲不停刮着。
江临川站在门边,肩头往下淌水,顺着袖口滴到地板,积成一小片暗影。他没开灯,也没动。眼睛死死盯着那架钢琴——漆面微裂,琴键泛黄,可干净得不像废弃三年的屋子该有的样子。
程砚秋撞开门冲进来时,喘得厉害。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衬衫贴在背上,勾出肩胛骨的轮廓。他一把扶住门框,声音压着风:“你疯了?跟着一段录音跑这么远?外面连车都没有!”
江临川没回头。
“它不是随机响的。”他嗓音哑,“是从这儿传出去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节奏。”他终于转过身,眼神冷,“《雨夜》最后一个音落下,屋檐滴水开始落,一滴,两滴……和曲子里休止符的时长一样。三秒半,分毫不差。”
程砚秋僵住。
屋里静下来。只有屋顶破洞处的水滴,砸在琴盖上,嗒、嗒、嗒——像是某种倒计时。
江临川绕到钢琴背后,手指摸到侧板接缝。他用力一掰,木板发出轻微脆响,露出内嵌的一块金属残片,焦黑扭曲,边缘还连着半截电线。
“Echo-0。”他念出残片上的蚀刻编号,指腹蹭过表面,“这不是Stage 3的设备。太老了。像是……十年前的制式。”
程砚秋走过来,皱眉:“你在说什么?公司监控系统从没用过这种型号。”
“可它接收了我们的录音。”江临川抬眼,“并且主动播放了七年前的原版——那个连母带都销毁的版本。”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除非……有人一直留着它。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程砚秋呼吸一滞。
江临川蹲下身,手探向琴凳底部。指节敲了敲暗格位置,咔哒一声轻响,夹层弹开。一张照片滑出来,落在积灰的地板上。
两人同时低头。
照片泛黄,边角卷起。拍的是两个少年,穿着旧式校服,肩并肩坐在同一架钢琴前。左边的江临川笑得眼睛弯起,右手搭在琴键上;右边的程砚秋侧头看他,嘴角扬着,眼里有光。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落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
江临川的指尖抖了一下。
他翻过照片。
背面一行字,潦草如刀刻:
**别信他**
笔迹是黑色墨水,力道很深,纸背都起了凸痕。江临川盯着那三个字,像被钉在原地。
程砚秋猛地伸手抢过照片:“这什么?谁写的?”
“你看不出来?”江临川声音很轻,“是你现在的签名笔顺。收笔那一钩,一模一样。”
“放屁!”程砚秋吼出来,把照片摔在地上,“我什么时候写过这种话?!你要怀疑我,直说就行,不用拿个破纸当证据!”
江临川没动。
“你说你签协议是为了找我。”他盯着他,“可这张照片为什么藏在这儿?偏偏在录音响起后,被我发现?像有人……故意引我来。”
“那我问你,”程砚秋逼近一步,胸口起伏,“如果我要骗你,干嘛让你看到直播里的真相?干嘛让你知道我跪着签字?我直接删了记录,让你一辈子恨我,不更省事?”
江临川不答。
程砚秋忽然笑了一声,笑得难听:“你是不是忘了?你病得快死那年,是谁翻遍三个省的医院找你?是谁在你昏迷第三十七天,趴在你床边哭到睡着?现在你拿着一张鬼知道谁写的破纸,说我‘别信他’?”
他指着自己心口:“这儿烧得疼的时候,你人在哪儿?”
江临川闭了下眼。
再睁眼时,他弯腰,从暗格最深处摸出一枚钥匙——古铜色,带着岁月磨出的钝光,尾部有微型接口,像老式录音机的插孔。正面刻着三个字:**Stage 0**
程砚秋看见那三个字,脸色变了。
“不可能……”他喃喃,“协议里从没提过Stage 0。Stage 3已经是最高密级项目,Stage 0……那是哪一层?”
江临川捏着钥匙,指节发白。
“你说你签协议是为了我。”他声音低,“可有没有可能,你从一开始,就是他们的人?你接近我,不是为了爱,是为了完成某个更早的实验?”
程砚秋像被扇了一耳光。
他踉跄后退,撞到墙上,灰尘簌簌落下。他盯着江临川,眼神从震惊变成痛:“所以你现在信这个?信一张来路不明的纸,信一个编号,却不信我这三年翻山越岭找你?”
“我不需要你翻山越岭。”江临川声音冷,“我只需要你告诉我,这张照片是谁烧的?字是谁写的?Stage 0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程砚秋吼回去,“我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站在这里,不是因为任务,是因为我想见你!是因为我听见《雨夜》响起时,心口像被刀剜——那种疼,演不出来!”
江临川盯着他。
他看见程砚秋眼底的红血丝,看见他湿透的衣领下锁骨处那道旧疤——是他小时候为护他打架留下的。他看见他说话时喉结滚动,看见他咬牙时脸颊绷出的弧度。
可他也看见,那张照片上的字,和程砚秋签名,真的太像了。
像到让人不敢信。
暴雨拍窗,风从破洞灌进来,吹得墙角一张残破乐谱飞起,打着旋落在钢琴上。
江临川低头看钥匙。
Stage 0。
如果Stage 3是三年前开始的监控项目,那Stage 0……会不会是他们少年时期的某段被抹去的记忆?
他忽然想起母亲葬礼那天。他发着高烧,意识模糊,只记得有人背他进琴房,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然后坐在钢琴前,弹起《雨夜》。那人手指僵硬,节奏不稳,像是很久没碰过琴。
那是程砚秋第一次为他弹这首曲子。
可那时候,没有摄像头,没有记录,没有项目。
只有雨,只有琴声,只有那个人的背。
他抬头,看向钢琴底部。
那里有一处几乎看不见的凹槽,形状与钥匙完全吻合。
程砚秋察觉他的动作,猛地扑过来:“别插!我们不知道会触发什么!可能是警报,可能是数据上传,甚至可能是——”
“可我知道不插的代价。”江临川打断他,“是继续活在猜忌里。是你看我一眼,我都想问‘这是真是假’。是每一次你靠近我,我都怀疑‘是不是任务要求’。”
他盯着程砚秋:“我要知道,我们到底是恋人,还是……实验数据。”
程砚秋僵在原地。
江临川转身,走向钢琴。
脚步很慢,像是踩在悬崖边缘。
他蹲下,将钥匙对准接口,缓缓推进。
咔。
轻微的机械咬合声。
琴盖内侧突然亮起一块隐藏屏幕,蓝光幽幽,映得两人脸色发青。
屏幕上逐行浮现文字:
系统认证通过\
欢迎回来,实验体A-7\
同步检测中……实验体B-3 在场\
记忆唤醒程序准备启动
江临川浑身一震。
A-7?
他?
程砚秋盯着屏幕,声音发虚:“……我们早就被编号了?”
“不是现在。”江临川低声,“是从更早开始的。Stage 0……可能从我们认识第一天,就已经在记录了。”
程砚秋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你母亲葬礼那天……我背你去琴房,你烧得神志不清。后来你醒来,问我怎么会在那儿。我说……路过。”
“可那天根本没人知道你病了。”江临川慢慢站起身,“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程砚秋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江临川看着他:“有人告诉你的,对吗?不是巧合。你不是路过。你是被‘指引’去的。”
程砚秋后退一步,靠在墙上,手撑着额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记得那天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江临川快不行了,他在城东医院’。我冲过去,发现你真的在。”
“电话是谁打的?”
“号码是空号。”程砚秋抬头,眼神发空,“我查过,不存在。”
江临川盯着他。
他知道程砚秋没理由骗他——至少在这种事上。
可问题是,如果连程砚秋都是被引导的,那他们的每一次相遇,每一次靠近,是不是都被设计好了?
从少年时代开始?
屏幕忽然闪烁,跳出新提示:
外部信号接入中\
是否允许记忆片段回放?\
\[是\] / \[否\]
江临川的手悬在空中,没按。
程砚秋忽然开口:“等等。”
他走到钢琴另一侧,蹲下,手指摸到琴身内侧一道细缝。他用力一抠,一块薄板脱落,露出里面一个微型装置——圆形,银色,表面有环形纹路,像是某种接收器。
“这是……信号中继器。”他声音沉,“能把原始录音从本地存储推送到外部广播系统。但它需要密钥激活。”
“Stage 0钥匙?”江临川问。
“不止。”程砚秋抬头,“它还需要生物识别。指纹,或者……心跳。”
江临川怔住。
程砚秋看着他:“所以不是谁拿到钥匙就能用。必须是我们中的一个,亲手插入,并且……足够激动。”
“情绪波动触发系统?”江临川冷笑,“他们连这个都算好了?”
“或许不是‘他们’。”程砚秋声音很低,“或许是……我们自己。”
江临川猛地看向他。
“我是说,”程砚秋苦笑,“我们是不是早就被训练成这样了?一听到《雨夜》,心跳就乱;一见到对方,情绪就失控。他们不需要强迫我们做什么,只要放一段录音,我们就会自动走到这里,插入钥匙,启动程序。”
“所以我们是提线木偶?”
“不。”程砚秋摇头,“木偶不会痛。可我每次看你,心都会疼。那种疼,不是演的。”
江临川沉默。
他低头看着屏幕,光标在\[是\]与\[否\]间闪烁。
程砚秋忽然伸手,覆在他手背上。
掌心滚烫,带着雨水的凉意。
“如果你按下‘是’,可能会看到我们不想记起的事。”他声音轻,“但如果你不按,我们就永远不知道,那些回忆,到底是真的,还是被剪辑过的。”
江临川没抽手。
他能感觉到程砚秋的脉搏,透过皮肤传来,一下,一下,和自己的心跳渐渐同步。
“你还记得最后一次练《雨夜》吗?”程砚秋忽然问。
“记得。”江临川低声道,“你左手和弦总重一点,右手旋律轻颤,像手冻僵了还在弹。”
“那是我故意的。”程砚秋说,“七年前那天,我手真冻僵了。可后来录正式版时,我改了节奏。但刚才那段录音……是原版。”
“你是说……”
“有人保留了我最真实的状态。”程砚秋看着他,“不是为了监控,是为了……记住。”
江临川喉咙发紧。
他终于抬起手,按下了\[是\]。
屏幕瞬间变黑。
几秒后,画面缓缓浮现——
黑白影像。
少年江临川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输液管连着手背。窗外天阴,雨点敲窗。
镜头缓慢推进,对准床头柜。上面放着一张纸条,字迹稚嫩:
我明天不来上学了。\
别找我。\
——江临川
门被推开。
少年程砚秋冲进来,一眼看到纸条。他脸色瞬间煞白,抓起纸条的手抖得厉害。
他转身就跑,书包甩在身后。
镜头切换。
程砚秋站在医院走廊,浑身湿透,校服贴在身上。他冲进病房,看见床上的江临川,脚步一顿。
他没说话,只是走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
江临川睁开眼,声音虚弱:“你怎么来了?”
程砚秋低头,眼泪砸在被子上:“你说别找你,可你知不知道我多怕你消失?”
画面定格。
江临川站在原地,呼吸停滞。
那是他十三岁,母亲刚去世一个月。他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写下纸条退学,想一个人消失。可程砚秋找到了他。
可这段记忆,他完全没有印象。
屏幕再次跳动:
记忆片段001验证通过\
实验体A-7 情感波动达标\
启动下一阶段
江临川猛地抬头,看向程砚秋:“你记得这段?”
程砚秋摇头:“我不记得被拍过。但我记得那天。我记得你手很冷,我握了很久,久到护士进来赶我走。”
“可为什么我会忘了?”
“因为他们清除了你的记忆。”程砚秋声音发沉,“不是全部,是关键节点。每一次我们真正靠近的时候,你就会‘忘记’。”
江临川忽然想起什么。
他母亲葬礼后第三天,他醒来发现程砚秋在他床边睡着,手里攥着乐谱。他问他怎么在这儿,程砚秋说“刚好路过”。
原来不是路过。
是又一次,把他从深渊里拉出来。
而他,全忘了。
他转头看向屏幕,声音沙哑:“继续放。”
程砚秋没拦他。
就在这时——
墙角,一只伪装成壁虎形状的老式摄像头,红光悄然亮起。
无声旋转,精准对准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