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斩！”

皇帝最后两个字，裹挟着血沫和滔天恨意，砸落在死寂的长春宫中，如同丧钟敲响。他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身体猛地一软，彻底昏死过去，被内侍惊慌失措地扶住。

“父皇！”太子惊惶哭叫。

殿内乱作一团。

李慕白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片混乱。王贵妃瘫倒如泥，皇帝昏迷不醒，太子惶惶无措，大臣们面无人色。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那片冰海，似乎更深了些。

他微微侧头，对身旁的监察使道：“按旨意办。”

“是！”

玄甲之士轰然应命，再无任何顾忌，如狼似虎地扑上前，将昏死的王贵妃如同拖死狗般架起，开始彻底搜查长春宫每一个角落。哭喊声、呵斥声、翻检声再次响起，却已带上末日降临的绝望。

李慕白不再看这一切。他转身，走出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宫廷剧变的华丽牢笼，走向宫外。

阳光刺眼，将他一身血污照得愈发清晰。他所过之处，宫人侍卫无不跪伏在地，瑟瑟发抖，不敢仰视。

皇帝的“驾崩”与“复生”，如同一出荒诞的戏剧，但“抄斩”的旨意，却是真真切切、带着血腥味的铁律。屠刀已经举起，刀锋直指盘踞京城数十年的庞然大物——王家。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陷入了真正的血色恐怖。

一队队玄甲监察使和禁军士兵如黑色的潮水，涌向王家府邸、别院、工坊、庄园。抵抗是零星而绝望的，很快就被无情碾碎。朱门被砸开，昔日煊赫的权贵被如猪狗般拖出府门，哭嚎声、咒骂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菜市口的青石板被反复冲洗，却总也洗不净那浓重的血腥气。囚车一辆接一辆驶过长安街，押赴刑场的人面色灰败，眼神空洞。监斩官的名单越来越长，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曾显赫一时，如今却成了死亡簿上的墨迹。

抄家的清单堆积如山，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田产地契……王家数十年来积累的财富被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其数额之巨，牵连之广，令人瞠目结舌。与之往来的众多官员、商户人人自危，如惊弓之鸟，不断有人被攀咬出来，投入大狱。

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种窒息的寂静和恐慌之中。往日喧嚣的镜观水镜一片死寂，无人再敢谈论“美丑”，街面上敷粉簪花的男子几乎绝迹，人们行色匆匆，眼神躲闪，唯恐与“王家”二字沾上丝毫关系。

李慕白坐镇监察衙署，成了这场风暴的实际中心。卷宗如雪片般送来，口供、证物、查抄清单堆满了他的案头。他处理得极快，命令下达得极其简洁，批准着一条又一条的抓捕和处决令，脸色始终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处理寻常公文。

偶尔，他会抬头，看向衙署窗外。院中那棵老槐树的新叶在阳光下舒展，绿得刺眼。

“大人，王珦……找到了。”一名监察使步入，低声禀报，打断了他的出神。

“说。”

“在城外一处别庄的地窖里。找到时……已自尽身亡。留了一封……血书。”

李慕白接过那封用血写就的遗书。上面的字迹潦草而疯狂，充满了不甘的诅咒和对皇帝的怨毒，最后几句，却是写给他的：

“……李慕白……你以为你赢了？……你不过是皇帝手里一把刀……用完即弃！这京城……这天下……就是个更大的胭脂盒……你撕破了这一层……还有下一层……你永远……永远也别想干净……”

李慕白看完，随手将血书扔进一旁的火盆里。火焰腾起，迅速吞噬了那些恶毒的字符。

“拖去喂狗。”他淡淡吩咐。

“是。”

风暴逐渐接近尾声。主要案犯或死或擒，庞大的王家势力被连根拔起，其党羽也被清扫大半。朝堂为之一空，也为之一肃。

这一日，宫中传来消息，皇帝病情稍稳，召李慕白入宫觐见。

依旧是那间药味浓郁的御书房。皇帝靠在榻上，比前几日更显枯槁，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唯有眼神依旧锐利，像两点幽冷的鬼火。

他看着跪在榻前的李慕白，看了很久。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李慕白起身垂手而立。

“王家……完了。”皇帝缓缓道，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你做的……很好。”

李慕白沉默。

“想要什么赏赐？”皇帝问，“爵位？金银？田宅？朕……都可以给你。”

“臣所求，陛下早已知道。”李慕白开口。

皇帝眼眸深处波动了一下，似乎想起那夜破屋里，那句“谁让我吃不上饭，我就在乎谁”。

他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御书房里只剩下他粗重艰难的呼吸声。

“你……很好。”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意味却已然不同，“这把刀……太快，也太利了。朕……有些握不住了。”

李慕白抬起眼，看向皇帝。

皇帝也正看着他，目光复杂难辨：“这朝堂，刚经历了一场大出血，需要休养生息，不能再经动荡了。”

李慕白明白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皇帝需要他来撕破黑暗，却不需要他这把沾满鲜血、知晓太多秘密的刀，继续留在权力核心。

“朕，准你所请。”皇帝终于说道，仿佛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朕会下旨，着你……督建‘净容院’，掌天下仪容教化之事，厘清旧弊，树立新风。一应章程，由你拟定。”

净容院？一个看似重要，实则被架空出权力核心的闲散衙门。皇帝是要用这个新笼子，把他圈起来。

“至于你……”皇帝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京城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朕赐你京外别苑一所，良田千顷，你就去……好好休养吧。”

彻底的放逐。用荣华富贵，换来远离权力中心。

李慕白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不满，只是再次躬身：

“臣，领旨谢恩。”

皇帝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怅然若失，疲惫地挥了挥手：“去吧。朕……累了。”

李慕白退出御书房。

宫外的阳光依旧灿烂。他一步步走下宫阶，走向那辆等候他的、不再起眼的马车。

马车并未驶向监察衙署，也未驶向任何一处赏赐的宅邸，而是径直出了京城。

城外，青山绿水，田野开阔，空气里是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冲淡了身后那座皇城弥漫不散的血腥与压抑。

马车在一处僻静的河湾边停下。

李慕白下车，独自走到河边。河水清澈，缓缓流淌，映着蓝天白云。

他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河水冰凉，冲淡了脸上的疲惫和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张脸，洗尽铅华，肤色微深，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清晰。额角那道浅疤，在水中微微晃动。

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水中那道疤。

忽然，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没有了冰冷，没有了嘲讽，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如释重负的平静。

他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远处那座巍峨、繁华、而又肮脏的皇城。

转身，走向马车。

“走吧。”

马车启动，沿着官道，向着远离京城的方向，渐行渐远。

车帘摇曳，偶尔露出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村庄、远山。

一个新的牢笼？

或许。

但也或许是，真正的重生。

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