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高墙外的世界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却又仿佛全然不同。司阳拎着简单的行李，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一时有些茫然。阳光刺眼，他眯起眼，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他出来的第一件事，是去城南。
根据他委托的朋友这些年断续传来的消息，姜雨当年奇迹生还后，因脑部受创和巨大心理创伤，失去了大部分记忆。康复后，她在老城区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取名“遗忘角落”。
站在花店对面，司阳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透过明亮的玻璃窗，他看到了那个日夜萦绕在他心间的身影。
姜雨正低头修剪着一束白色洋桔梗的枝叶。她瘦了些，长发剪短了，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白皙的脖颈。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温柔的光晕。她的动作从容而专注，神情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没有阴霾，没有痛苦，仿佛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从未发生。
一种混合着庆幸与酸楚的情绪涌上司阳的心头。她活着，好好地活着，这就够了。至于她是否还记得他...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花店的门。
风铃声清脆。
姜雨抬起头，目光迎向他。那是一双清澈平静的眼睛，如同雨后的天空，不染尘埃，却也...空无一物。没有恨，没有爱，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
“您好，需要什么花？”她微笑着问，标准而客气的营业语气。
司阳的心脏像是被细微的针扎了一下。他努力维持着镇定，目光扫过店内缤纷的花朵。
“一束...薄荷可以吗？”他听到自己有些沙哑的声音。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哪有人来花店买薄荷的。
姜雨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莞尔：“抱歉，先生，我们这里不卖薄荷。不过...”她犹豫了一下，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巧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几株翠绿的薄荷叶，“我自己种了一点，如果您喜欢，可以送您一株。”
司阳看着那瓶生机勃勃的薄荷，喉咙发紧。“谢谢。”他接过瓶子，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两人都微微一顿。
“您好像...有点面熟。”姜雨微微偏头，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困惑，但很快又消散了，“可能我记错了。”
“可能我长了一张大众脸。”司阳垂下眼睑，掩饰住内心的波澜，“这花店...开多久了？”
“三年多了。”姜雨继续整理手中的花，“挺好的，安静，适合我。”
司阳买下那束白色的洋桔梗，抱着那瓶薄荷，几乎是落荒而逃。
第二天，他又来了。这次他买了一小盆迷迭香。
第三天，他买了一束向日葵。
他成了“遗忘角落”最固定的顾客，每天都会来，有时买一枝花，有时只是看看。他不再试图提起过去，只是以一个陌生顾客的身份，安静地重新介入她的生活。
他帮她搬过沉重的花肥，修过漏水的屋顶，在下雨前帮她收回摆在外面的盆栽。他沉默寡言，却细致可靠。
姜雨从最初的客气疏离，渐渐习惯了这个有些特别的男人。他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深沉情感，让她偶尔会莫名地心口发紧，却又奇异地并不感到害怕。
一个傍晚，司阳来时，姜雨正对着桌上的一张纸发呆，眉头微蹙。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姜雨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位老顾客订了一束特别的花礼，要求夹一张卡片，写点祝福的话。但我...不太会写这个。”
司阳沉默片刻，轻声道：“或许可以写...‘庆幸相遇，期待新生’。”
姜雨猛地抬头看他，眼神剧烈闪烁了一下，手中的修剪刀“啪”地一声掉在桌上。
“您...刚才说什么？”
司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我说...‘庆幸相遇，期待新生’。不合适吗？”
姜雨按住突然抽痛的太阳穴，脸色有些发白，喃喃道：“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一些模糊的碎片闪过她的脑海——消毒水的味道，绝望的坠落感，还有一个撕心裂肺呼喊的声音...她晃了晃头，那些模糊的感觉又迅速退去了。
“您还好吗？”司阳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关切。
“没事，”姜雨摆摆手，勉强笑了笑，“可能有点累了。您刚才说的很好，就写那句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季节流转。
司阳的陪伴像无声的细雨，一点点渗透进姜雨平静却空白的生活。她开始会在泡茶时，也给他准备一杯。会在他偶尔没准时出现时，下意识地向门口张望。
秋天，花店进了许多干燥的麦秆菊和尤加利叶。姜雨在学着做干燥花盒。
“需要帮忙吗？”司阳看着她和一堆材料“搏斗”，轻声问。
姜雨难得地露出一丝挫败感：“好像比想象中难。”
司阳走过去，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细铁丝，他的手指灵活地缠绕固定，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你...怎么会这个？”姜雨惊讶地问。
司阳的手顿了一下。他怎么会？是很多年前，他们还是师范生时，一起在手工课上学的。那时她也是这样，毛手毛脚，他总是看不下去，接过来帮她做完。
“以前...学过一点。”他低声说，掩去了眼底的情绪。
姜雨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中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又涌了上来。这个男人，像一本她读不懂却莫名吸引她的书。
初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落下时，司阳带来了一盒手工薄荷糖，糖纸是清新的绿色。
“朋友做的，尝尝看？”他将盒子放在柜台上。
姜雨犹豫了一下，拿起一颗剥开。清凉的甜味在口中弥漫开，一种奇异而强烈的感觉击中了她——温暖，怀念，还有一丝...尖锐的悲伤。
她的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
“怎么了？不喜欢？”司阳紧张地问。
“不，”姜雨摇摇头，声音有些哽咽，“很好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哭。”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司先生，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花店里安静极了，只有窗外雪花飘落的细微声响。
司阳深深地看着她，眼中翻涌着复杂至极的情绪，有痛楚，有愧疚，有希望，还有沉淀了多年的、从未改变的爱意。
他最终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一种极轻、极郑重的语气问：
“如果我说是，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认识一次吗？”
“不是作为过去的延续，而是作为...新的开始。”
姜雨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沉重而真挚的情感，心脏像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缓缓填满。那些莫名的熟悉感，那些心悸的瞬间，似乎都有了模糊的指向。
雪花无声地落在玻璃窗上，渐渐覆盖了整个世界。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窗外，雪越下越大，将一切装点得纯净无瑕，仿佛真的能够覆盖过往，孕育新生。
司阳看着姜雨，心中百感交集。这条路或许还很漫长，但至少，他重新站在了她的身边。
这一次，他只会陪伴，再无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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