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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时宴蜷在角落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板床上,背靠着墙,一条腿曲着,膝盖抵着胸口,另一条腿随意地耷拉在床沿外。
脑子里很空。或者说,他刻意让它空着。想那些过去的事,太疼。
想想未来……呵,他这种人,还有未来可言吗?傅隆生把他从那个地狱里捞出来,丢进这个更大的、名为孤儿院的牢笼,大概就是他全部的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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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像是有人在外面来回踱步,江时宴眼皮都没抬,继续抛着他的石头。
谁爱来谁来,只要别进来烦他。
仔仔“哥……哥哥……”
?
江时宴抛石头的动作顿住了。那只沉黑的独眼转向门口的方向,没什么情绪。
这小子又来干什么?上次院子里那场架之后,他以为这些小鬼能消停点。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仔仔那张带着点婴儿肥、头发稍显凌乱的小脸探了进来,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里面盛满了紧张。
他飞快地瞟了江时宴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两只小手背在身后,好像在藏着什么东西。
仔仔“那个……哥哥……你现在有空吗?”
江时宴没吭声,只是用那只独眼冷冷地看着他。
无形的压力让门口的小孩儿缩了缩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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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仔“我……我给你个东西……”
仔仔像是鼓足了勇气,一点点从门缝里蹭了进来。他始终低着头,不敢看江时宴的眼睛,两只手还死死地背在身后。
江时宴挑了下眉。
给他东西?这小鬼能有什么东西给他?
仔仔挪到离床还有两步远的地方,终于停住了。他深吸一口气,从身后把藏着的东西拿了出来,双手捧着,递到江时宴面前。
仔仔“给……给你……”
江时宴的目光落在那东西上。
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深灰色的,布料粗糙,是他几天前在厕所丢失的那件破烂。
??
他妈的!果然是被偷了!是这小鬼干的?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把这小崽子拎起来问个清楚。但下一秒,他的视线被衣服前襟上那一片歪歪扭扭的针脚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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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脚又大又疏,歪七扭八,线头也处理得毛毛躁躁,好几处还突兀地露在外面。用的线颜色也和衣服不搭,是深蓝色的,在灰色的布料上格外扎眼。
他当时有多生气,现在就有多复杂。
那天他以为衣服被偷了,气得差点发疯,甚至在心里暗暗发誓,要是找到偷衣服的人,一定要把对方打死。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衣服根本不是被偷了,而是被仔仔拿去缝补了。
这个才六岁的小孩,看到他的衣服破了,就想着帮他缝好,明明自己也只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却愿意花时间做这种麻烦又费力不讨好的事。
……
江时宴的手指微微颤抖,摸着那些歪歪扭扭的线脚,心里一阵发酸。
他活了十三年,从来没有人给他缝过衣服。他的母亲,那个生下他又抛弃他的女人,从来没有对他这么上心过,别说缝衣服了,就连一顿热乎的饭菜,都很少给他做。倒是这个和他非亲非故、认识才没多久的小孩,愿意为他做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仔仔“我……我看哥哥衣服破了,就想缝起来给你穿。”
仔仔看到江时宴盯着衣服不说话,心里越来越紧张,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仔仔“那天我拿到衣服就赶紧去缝,缝了好久才缝好,结果回来的时候,发现哥哥已经走了。后来听枫哥说,哥哥因为衣服不见了,特别生气……我害怕你骂我,就不敢来找你,藏了好几天才敢过来……”
仔仔说着,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小手紧紧攥着衣角,身体也微微发抖,看起来可怜又委屈。
他本来是想做好事,想让哥哥开心,却没想到反而让哥哥生气了,心里又害怕又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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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仔“你生气了吗?”
仔仔“哥哥……对不起!我……我知道我缝得不好看……但我真的很努力了!院长奶奶都经常夸我有补衣服的天分呢!”
他急切地解释着,仿佛生怕江时宴不信,还努力挺了挺小胸脯,脸上带着点孩子气的自豪。
天分?
江时宴看着那条歪歪扭扭的蜈蚣,再看看仔仔那双亮晶晶、充满期待和一丝丝骄傲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是纯粹的开心。是那种做了件自以为很好的事情,渴望得到一点点认可和表扬的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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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观他自己……江时宴心里掠过一丝麻木的嘲讽。他一天到晚,除了阴郁、暴怒、警惕和冷漠,脸上还有过别的表情吗?
江时宴沉默了几秒,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件叠好的、带着仔仔体温的破衣服。布料粗糙的触感摩擦着掌心,那歪扭的针脚摸起来有些硌手。
江时宴“我没生气。”
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但少了那种刺骨的寒意。
仔仔“真的?”
仔仔“那就好!哥哥以后衣服破了我还可以帮你缝!保证比这次缝得好!”
他拍着胸脯保证,小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那笑容纯粹得有些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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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时宴看着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动作有些生硬地,在仔仔那头卷发上……揉了一把。
!!
仔仔整个人都僵住了。
小脸迅速涨红,嘴角咧开,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个像冰块一样的哥哥,终于接纳他了!
仔仔“哥哥!”
仔仔兴奋地一把抓住了江时宴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腕。
仔仔“跟我们出去玩吧!院子里可热闹了!”
江时宴被他拽得身体一晃,下意识地想甩开。但看着仔仔那双亮得惊人的、充满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仔仔“走嘛走嘛!”
仔仔不由分说,使出吃奶的劲儿,拖着还有些僵硬的江时宴就往门外走。
·
江时宴几乎是被半拖半拽地拉到了小院子里。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里混杂着青草、泥土和孩子们身上汗水的味道。
院子里确实很热闹。小辛正追着阿威绕着那棵老槐树疯跑,嘴里大呼小叫。
小辛第一个发现了他,立刻像只撒欢的小狗一样冲了过来,围着江时宴和仔仔打转。
小辛“时宴哥!你也来啦!快来玩!阿威他耍赖!”
江时宴感觉浑身都不自在。像一头误入羊群的狼,格格不入。
他挣开仔仔的手,面无表情地走到院子最边缘一个半塌的、长满杂草的矮石墙边,沉默地坐了下来。
·
热闹是他们的。
江时宴静静地看着,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别人家派对的局外人。那几个孩子,他们之间有种流畅自然的互动,笑声和喊声都透着一种……属于这个年龄应有的、未被彻底摧毁的鲜活。
只有两个人显得格格不入。
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是坐在台阶上的熙泰。虽然和熙旺、熙蒙长得一模一样,但气质截然不同。
江时宴在他身上,隐约看到了某种和自己相似的、与世界隔绝的气息。
胡枫“时宴哥!一起来玩嘛。”
胡枫跳完一轮,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朝他这边挥挥手,笑着邀请。他好像已经忘记了前几天厕所里的尴尬,笑容依旧明亮。
江时宴皱了皱眉,冷淡地移开视线,摇了摇头。
跳格子?过家家?太幼稚了。
他的童年早在被抛弃和拐卖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胡枫“好吧~”
胡枫似乎有些失望,但也没强求,转身又加入了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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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什么时候,熙泰慢悠悠地走到了江时宴旁边的长凳另一端坐下。
熙泰“很幼稚吧。”
?
江时宴侧过头,瞥了他一眼。熙泰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淡的。
见江时宴没回答,熙泰也不介意,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熙泰“你的眼睛……是被人挖走的吧。”
??
江时宴“你找死吗?”
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后腰,那里习惯性地藏着一块磨尖的石头。
熙泰这才转过脸,正视江时宴。他的眼神很平静,甚至有点过于平静了,里面没有恶意,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残忍的探究。
熙泰“这么激动,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妈的。
他只想立刻扑上去,用石头砸烂这张和熙旺一模一样的、却让他恶心得想吐的脸。把他按在地上,把他的嘴撕烂,让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熙旺“阿泰!”
熙旺一把抓住熙泰的肩膀,猛地将他从江时宴面前拽开。
熙旺“你在胡说什么?”
熙泰被拽得一个趔趄,脸上那点恶劣的表情瞬间收敛,又恢复成那副空洞的模样。他没看熙旺,也没看江时宴,只是低着头,顺从地被熙旺推搡着离开,背影沉默而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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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旺看着熙泰走远,这才深吸一口气,转向靠着石墙、浑身紧绷得像块石头、眼神凶狠得要吃人的江时宴。
熙旺“对不起啊,时宴。阿泰他……最近有点不对劲,说话不过脑子。你别往心里去。”
他顿了顿,看着江时宴那只几乎要喷出火的独眼,补充道。
熙旺“我替他向你道歉。”
道歉?
江时宴死死攥着藏在身后的那块尖锐的石头,胸口剧烈起伏,那股被强行按下的杀意和屈辱还在疯狂冲撞。
他看着熙旺那张诚恳道歉的脸,看着不远处似乎被这边动静惊动、纷纷投来好奇目光的其他人……
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丢在火堆上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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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旺的道歉,非但没有缓解,反而让他觉得更加难堪。
江时宴“滚。”
说完,他推开挡在身前的熙旺,撞开几个还没反应过来的孩子,头也不回地、几乎是狂奔着,冲回了自己那个阴暗狭小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