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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熙泰没说错。
这只眼睛,就是被人贩子硬生生挖走的。没有麻药,没有理由。
或许只是为了满足某些畜生变态的收藏癖。或许只是因为他们觉得这小崽子的眼睛还挺亮,能卖钱。
他当时为什么没死呢?也许命太硬,也许那些人贩子手下还留着点分寸,没让他当场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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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江时宴真想,还不如当时就死了呢。死了就一了百了,不用像现在这样,日复一日地活着,日复一日地见证自己的残缺。
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个感觉就是左眼那里空荡荡的坠痛,每次无意中瞥见镜子,或者感觉到别人投来的、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异样目光,都像是在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他没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一个怪物,一个残废。
他更没法像院子里那些孩子一样,好像天塌下来都能嘻嘻哈哈,为了一颗糖、一次游戏就能无忧无虑,眼睛里还闪着对明天懵懂的期待。
那些东西,早就从他生命里被连根挖走了,连带着他的左眼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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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时宴抬起手,不受控制地用力捂住左眼的位置。
凭什么……凭什么他要承受这些?
他不知不觉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直到掌心传来一阵湿黏的触感,他才猛地松开了手。
……
流血了。
大概是刚才情绪失控,碰到了眼眶边缘还没完全愈合好的脆弱皮肤,或者是结痂处被弄破了。
纱布脏了,沾了血,得换。不然感染了更麻烦,这里可没什么好药。
江时宴撑着地面站起来,感觉身体有些发虚。他得去找院长奶奶,或者管药房的阿姨,要点新的绷带和消毒的东西。
药房在一楼角落,平时门半掩着。江时宴走到门口,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阿姨可能去忙别的事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他记得放纱布和简单药品的柜子在哪里,拿了一卷还算干净的纱布,一小瓶消毒用的碘伏,还有几根棉签。
回去的时候还碰上了正往这边走的熙旺和熙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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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时宴视若无睹,低着头,加快脚步从他们身边擦过,浑身散发着低气压。
他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落在他手里拿着的纱布和碘伏上。但他不在乎,也不想解释。
他径直回到自己那间宿舍,东西是拿回来了,可接下来怎么办?
他盯着手里的纱布和碘伏,又摸了摸左眼上那块已经渗出血迹的脏纱布。
得自己换。
可怎么换?
他看不清楚,也不敢照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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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想到要自己动手,揭开那块遮羞布,直面下面那个空荡荡的、恶心的窟窿,他就感到一阵反胃,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连平时洗脸都尽量避免碰到左眼周围,江时宴尝试了几次,抬起手,又放下。
……
是的,他做不到。
就在他烦躁得想把所有东西都扔出去的时候,身后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江时宴猛地回头,眼神凶狠。
江时宴“滚,让你们滚,听不懂吗?”
门口站着的是去而复返的熙旺,熙蒙跟在他身后,好奇地探头探脑。
?
熙旺没有被他恶劣的态度吓退,男孩走了进来,目光落在他左眼纱布上那点刺目的暗红上。
熙旺“我来帮你吧,你自己弄,应该不太方便。”
他说着,走到江时宴面前,蹲下身要去拿他手里的绷带和碘伏。
?
江时宴下意识地想缩手,但熙旺只是轻轻拿走了东西,并没有碰到他。
江时宴“不需要你假好心。”
江时宴别开脸,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难堪的尖锐。
江时宴“我这副样子,不是拜你弟弟所赐吗?”
熙旺被噎了一下,拿着东西的手顿了顿。确实,如果不是熙泰那些口无遮拦的话刺激了江时宴,他可能不会情绪失控弄伤自己。
也正是因为担心这个,熙旺才拉着熙蒙跟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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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旺“对不起,我是他的哥哥。他有错,我替他道歉。所以,让我帮你处理一下,就当……替他补偿一点,行吗?”
江时宴咬着牙,没再说话。
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一半是因为愤怒和屈辱,另一半是因为……他确实需要帮助。他自己下不去手。
他僵在那里,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再激烈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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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旺当他默许了。
拧开碘伏瓶盖,把棉签蘸湿,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缓,不带有任何可能会被误解为怜悯或好奇的情绪。
熙旺“我可能会碰到你,你……忍着点。”
熙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解江时宴左眼上那块已经有些松脱的旧纱布。
?
男孩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根本不敢抬头看熙旺的脸,怕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任何让他崩溃的东西……
惊讶、厌恶、同情……任何一种他都受不了。
江时宴索性紧紧闭上了那只完好的右眼,把自己彻底隔绝在黑暗里,仿佛这样就能逃避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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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旧纱布被轻轻揭开,微凉的空气接触到眼眶周围皮肤时,江时宴颤抖了一下。
熙旺揭开纱布,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那个空洞的、已经愈合但依旧残留着手术(如果那能称之为手术的话)痕迹的眼眶时,他的心还是猛地一沉。
那里什么都没有,边缘还有些微红的血丝,大概是刚才江时宴自己弄的。这画面冲击力太强,他甚至能想象到当时该有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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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旺强迫自己移开一瞬的目光,定了定神。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一点都不能。
还好,只是边缘有些细微的破裂和渗血,并不严重。
他的弟弟就站在门边,没有靠近,但视线一直落在江时宴身上。看到那个空洞的眼眶时,他瞳孔也是微微一缩,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
江时宴真惨……比他们这些在孤儿院长大的,好像还要惨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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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旺“疼吗?如果疼你告诉我,我轻点。”
可江时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熙旺有点不确定自己的力度是否合适,他怕弄疼江时宴,又怕清不干净。
过了几秒,江时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江时宴“没有……挖的时候那么疼……”
?
好吧,原来……真的是被人硬生生挖掉的。怎么会有这种事?熙旺虽然从小在孤儿院,见过不少可怜孩子,也听过一些悲惨的故事,但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如此具体而残忍的伤害,还是第一次。
他简直无法想象,当江时宴,是怎么熬过来的!
熙旺加快了动作,迅速清理好,然后拿起新纱布,开始缠绕。他处理这些很在行,毕竟照顾几个不怎么省心的弟弟,磕磕碰碰是常事。
熙旺“我们……三兄弟,是一出生就在这里了。”
熙旺“对这里很熟,院长奶奶,管药房的刘姨,还有哪些孩子什么性格……大概都知道点。”
他打好最后一个结,仔细调整了一下松紧,确保不会压迫到伤口,又不会太松掉下来。
熙旺“所以,如果你在这里有什么不知道的,或者需要帮忙的……都可以问我。”
说完,他退开一点距离,仔细看了看,,确认没问题了。
熙旺“好了。”
江时宴缓缓睁开那只完好的右眼,视线有些模糊。他抬手,轻轻地碰了碰左眼上新的、干净的纱布。
没有刚才那种湿黏难受的感觉了。
他低着头,喉咙动了动,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朝着地面说了两个字。
江时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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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旺笑了笑,摇摇头。
熙旺“不客气!”
他站起身,把用过的棉签和旧纱布收拢好,又看了一眼依旧坐在地上、似乎还没从刚才的冲击中完全回神的江时宴,没再多说什么,拉着一直在门口当观众的熙蒙,轻轻退出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走廊里,熙蒙被他哥拉着走,忍不住小声嘀咕。
熙蒙“哥哥!你对他可真好!我才是你的亲弟弟!我上次发烧你都没这么……这么小心翼翼地帮我擦药!”
熙旺无奈地看了弟弟一眼。
熙旺“那还不是因为熙泰非要戳人家痛处?我们总得帮帮忙,弥补一下。都是一个孤儿院的,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
熙蒙“朋友?”
熙蒙撇撇嘴,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熙蒙“可是他看起来真的很难相处诶,凶巴巴的,还不爱理人。”
熙旺“他刚来没多久,又……经历过那些事,肯定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你看,他刚才不是也说了谢谢吗?说明他不是那种完全不讲理的人!”
熙蒙想了想,点点头。
熙蒙“好吧……不过,他眼睛真的……”
熙蒙“是被挖的啊?太吓人了。”
熙旺停下脚步,正色看着熙蒙,语气严肃起来。
熙旺“这话你可千万不要当着他的面说,知道吗?更不能带着那种看怪物的眼神。这已经是二次,甚至三次伤害了。”
熙旺“不管他以前经历过什么,现在他在这里,和我们一样。熙蒙,我们要对新来的……友善一点。就算不能成为朋友,至少,不要成为伤害他的人。”
熙蒙看着哥哥认真的表情,难得地没有反驳,只是哦了一声,又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看江时宴房间的方向。
友善一点吗?他好像……有点明白哥哥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