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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岁推开门时,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壁灯。
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沙发上一道身影的轮廓。
靳朝坐在那里,背脊挺直,手肘撑在膝盖上,手里握着一个空了的玻璃杯。
他没抬头,甚至没动,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
穗岁在门口站了几秒,然后低头换鞋。
她换好鞋,往自己房间走,脚步放得很轻。
经过沙发时,靳朝终于动了。
穗岁脚步顿住。
靳朝去哪了。
他的声音很平,平得有些怪异。
穗岁转过身,看着他。
靳朝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客厅的光线从他身后打过来,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只有眼睛亮着。
靳穗岁楼下。
她答得简短,像往常一样。
靳朝楼下哪里。
靳穗岁走走。
靳朝一个人?
穗岁看着他,没立刻回答。
她的手指在身侧轻轻蜷了蜷,又松开。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逃过靳朝的眼睛。
靳朝问你话。
他声音沉了点。
靳穗岁嗯。
她点头,然后补充。
靳穗岁一个人。
靳朝盯着她,看了很久。
久到穗岁觉得脚底的地板开始发凉,久到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敲打的声音。
然后靳朝扯了扯嘴角,那不像笑,更像某种肌肉的抽动。
靳朝是吗。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重量落下来。
穗岁抿了抿唇。
她不喜欢这种对话,哥哥的语气不对劲,眼神也不对劲。
她想起刚才在楼下看见他和姜暮站在一起的画面,胸口那股闷气又浮了上来。
她不想说话。
她转身,继续往房间走。
靳朝站住。
靳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但带着某种压着的力道。
穗岁停下,没回头。
她听见他站起来的声音,脚步声靠近。
靳朝走到她面前,挡住了去路。
靳朝我问你话,为什么不答。
靳穗岁答了。
靳朝答了什么?
靳朝走走?一个人?
他重复她的话,每个字都咬得很慢,像在咀嚼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靳穗岁嗯。
她又应了一声,眼睛垂下去,盯着地板缝隙。
靳朝伸手,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他的指尖微凉,动作却不容拒绝。
穗岁的视线被迫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深,此刻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不是生气,不是责备,是更深更沉的一种情绪,搅得她心慌。
靳朝穗岁。
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哑了点。
靳朝你最近,是不是常常一个人出去?
穗岁眨了眨眼。
靳穗岁嗯。
靳朝去做什么。
靳穗岁走走。
靳朝和谁。
靳穗岁一个人。
她像复读机一样重复,每个回答都简短到近乎敷衍。
靳朝的手指在她下巴上收紧了些,力道不大,但她感觉到了。
靳朝真的一个人?
他往前又近了一点,呼吸几乎拂到她脸上。
穗岁能看清他眼睛里自己的倒影。
她忽然想起刚才三赖拍她背的样子,想起他车里的味道,想起他说的那些话。
然后她又想起靳朝和姜暮站在一起的样子,想起他对姜暮笑的样子。
胸口那根刺又开始扎。
她偏过头,躲开他的手。
靳穗岁哥哥不是有姜暮妹妹了吗。
她说,声音很轻,轻得像自言自语。
靳朝的手僵在半空。
靳朝什么?
靳穗岁哥哥去接她,陪她,对她笑。
穗岁抬起眼睛,看着他。
她的眼神很直,像往常一样干净,但靳朝在里面看到了一点别的——不是委屈,不是难过,是一种近乎执拗的陈述。
靳穗岁哥哥很喜欢她吧。
靳朝她是你妹妹。
靳朝的声音低下来,带着某种疲惫。
靳穗岁我不是你唯一的妹妹了吗。
她又问,像在确认一个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靳朝看着她,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他该怎么答?
说“是”,那是撒谎。
说“不是”,他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穗岁的世界非黑即白,她的逻辑里,“唯一”就是全部。
他沉默的时间太长。
穗岁的眼睛一点点暗下去,她低下头,绕过他,往房间走。
靳朝穗岁。
他抓住她的手腕。
这次力道有点重,穗岁的手腕被攥得发疼。
她没挣扎,只是停下来,背对着他。
靳朝回答我。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某种濒临失控的边缘感。
靳朝你到底和谁出去。
穗岁慢慢转过身。
她看着靳朝,看着他那双紧盯着自己的眼睛,她忽然觉得,哥哥这个样子很陌生。
他不是那个会摸她头,给她吹头发,对她温柔的哥哥。
他是另一个人。
一个在怀疑她,审问她的人。
靳穗岁哥哥不相信我。
她说,语气很平,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靳朝我要听实话。
靳穗岁我说的就是实话。
靳朝三赖呢。
这个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的质地。
穗岁愣住了。
她看着靳朝,眼睛微微睁大,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这个名字。
然后她想起刚才在车里,三赖抱着她,拍她的背,说“哥哥在呢”。
她想起三赖身上的味道,想起他车里昏暗的光线,想起自己趴在他怀里哭的样子。
他看见了。
这个认知像一根针,猝不及防扎进脑子里。
穗岁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她看着靳朝,看着他那双越来越沉的眼睛,看着里面翻涌的,她终于看懂的情绪——那是一种被压抑的愤怒,一种被背叛的痛楚,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强烈的占有欲。
靳朝说话。
靳朝往前一步,将她彻底困在自己和墙壁之间。
他的身体贴得很近,近到穗岁能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能闻到他呼吸里淡淡的酒气。
他喝酒了。
这个发现让她心脏缩了一下。
靳穗岁哥哥喝酒了。
她小声说,像在转移话题。
靳朝回答我。
靳朝不给她机会。
他的手指扣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微微皱眉。
靳穗岁疼。
她说。
靳朝没松手,反而更用力。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像要透过她的皮肉看进她骨头里。
靳朝你和他在一起?是不是?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不是害怕,是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在冲撞。
靳穗岁没有。
穗岁摇头。
靳朝我看见了。
靳穗岁看见什么。
靳朝看见你在他车里。
靳穗岁我借他的车。
靳朝借车?还是借人?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靳朝自己都愣住了。
他没想过自己会说出这种话,没想过自己心里藏着这么龌龊的猜测。
可它们就这样冲了出来,带着血腥味,横亘在两人之间。
穗岁也愣住了。
她看着靳朝,看了很久,久到时间好像都凝固了,然后她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她不再看他。
她用力挣开他的手,肩膀撞到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
靳朝下意识想拉她,手伸到一半,僵住了。
穗岁转过身,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走进去,然后关上门。
门锁咔哒一声落下。
很轻,但在寂静的客厅里,响得像一声惊雷。
靳朝站在门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很久没动。
他慢慢抬起手,手掌贴上冰凉的门板。他能想象门后的穗岁此刻的样子——也许蹲在墙角,也许趴在床上,也许在哭,也许没有。
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关于她最近频繁出门的事,关于她和三赖到底什么关系,关于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刚才看见她在三赖怀里哭的那一刻,他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快过理智,快过思考。
他想起这段时间她总是一个人出门,想起她回来时身上偶尔陌生的气息,想起她躲闪的眼神,想起她越来越少的笑容。
然后他把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拼出一个他不愿意相信、却又控制不住去相信的画面——他的穗岁,他小心翼翼护在羽翼下的穗岁,也许正悄悄走向别人。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靠在门板上,额头抵着冰冷的木头,闭上眼。
门内,穗岁背靠着门,慢慢滑坐到地板上。
她没有哭。
只是觉得胸口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哥哥刚才的眼神,哥哥刚才的语气,哥哥刚才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下一下剜着她心口那块最软的地方。
她以为哥哥是她的全世界。
她以为哥哥只会对她一个人好。
她以为“唯一”就是永远。
可原来不是。
哥哥会去接别人,会对别人笑,会为了别人质问她,会用那种眼神看她——好像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穗岁坐了很久,然后站起来,走到书桌前。
她拉开抽屉,拿出那本日记本,翻开,找到空白的一页。
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停顿了很久。
然后她写下三个字。
【讨厌你。】
写完,她盯着那三个字看。
墨水在纸面上慢慢晕开,像某种无声的哭泣。
她看了很久,然后拿起笔,在上面重重地划了几道横线,横线又密又乱,几乎把字迹完全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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