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皇帝来钟粹宫越发频繁。
淳妃总有法子抚平他因前朝后宫滋生的烦躁。
她不再如从前只知玩闹,孕中的她多了份沉静的温柔,陪他下棋、听他倾诉朝堂琐事,像一剂温药,无声熨帖着帝王心上不为人知的皱褶。
几日后,皇帝又宿在钟粹宫。
子时刚过,身侧的淳妃忽然不安地扭动起来。她眉头紧锁,额角沁出细汗,唇间溢出压抑的呜咽:
“别哭……眉姐姐……你别哭……”
皇帝本就浅眠,立时被这梦呓惊醒。借着朦胧月色,只见身边人泪痕满面,身子蜷成一团,抖得厉害。
“淳儿?”他忙坐起身将她揽进怀里,轻声唤道,“醒醒,只是梦魇了。”
淳妃猛地睁开眼,像从可怖梦魇挣脱出来,一头扎进他怀中放声大哭。哭声里浸满真实的恐惧与悲伤。
“又梦到什么了?”皇帝轻拍她的背。
“臣妾……又梦见惠仪贵嫔了……”她将脸深深埋在他衣襟间,抽噎着道,“梦见眉姐姐了……”
听到“惠仪贵嫔”四字,皇帝环着她的手臂几不可察地一僵。沈眉庄的死,是他心底一道永难愈合的伤。
“她在梦里什么也不说,”淳妃哭声断断续续,讲述着那个精心编织的梦境,“就站在远处……一直哭、一直哭……”
“她说她在下面过得不好……心里总不安宁……”
“不安宁?”皇帝眉头蹙紧,“朕已追封她为贵嫔,厚葬陵寝,还有何不安宁?”
“臣妾也问了……”淳妃哭得愈发厉害,“问她是不是还在怨您……”
“可她摇头……然后、然后她就指着宫外甘露寺的方向哭……”
她抬起泪痕交错的脸,声音轻得像风:
“她说……熹妃姐姐在甘露寺受苦。风吹雨打,青灯古佛,还要做粗重活计……她看着心疼。”
“她说只要熹妃一日还在外头受苦,她这颗心……就一日不得安宁。”
这番话如一道惊雷,重重劈在皇帝心口。
他整个人彻底僵住。
将“迎甄嬛回宫”一事,从男女私情瞬间拔高至让亡魂安息的层面——这一刀实在太狠,也太准,正正扎进他心底最愧疚、最无力设防的软处。
他看着怀中为“托梦”哭得撕心裂肺的淳妃,看着那些半真半假的眼泪,心中对甄嬛的怨怼与猜忌,第一次被更汹涌的愧疚与自责——
彻底淹没。
次日早朝后,皇帝破天荒未去批折子,径直摆驾咸福宫。
他是去看许久未好好抱过的胧月公主。
胧月快满周岁,生得玉雪可爱,已能咿呀说些简单词句。
咸福宫暖意融融,皇帝将软软的小身子抱在怀里,眼底肃杀尽褪,只余寻常父亲的温柔。
他逗着女儿,享受这难得的天伦。
胧月也亲近他,肉乎乎的小手抓着他龙袍上那块羊脂白玉佩,玩得正欢。一边玩,一边含混不清地奶声念:
“额……额娘……”
“要……要额娘……”
这声孩童呓语,在此刻听来,不啻又一道撞钟。
皇帝抱女儿的手蓦地收紧。
一旁奉茶的敬妃似浑然未觉,只“适时”地轻叹一声,用帕子拭了拭并不存在的泪:
“唉,胧月这孩子近来总这么念叨……许是母女天性吧。”
“血脉里的东西,真是想隔也隔不断。”
母女天性。血脉羁绊。
连同昨夜淳妃那场悲伤的“托梦”,如两股洪流,瞬间冲垮皇帝心中最后防线。
而教胧月说出这句话的人,此刻正静静待在钟粹宫。
昨日她借探视之名,在咸福宫待了整个下午。
用最甜的麦芽糖与无数遍重复,终让这牙牙学语的小公主将“额娘”二字与最美妙的滋味连在一起。
她清楚:女儿一句天真呼唤,比朝堂百句劝谏更有力。
她不必在场。
离得越远,嫌疑越轻。
像最高明的猎手,远远牵着那根看不见的线,引着名为“君心”的风筝,稳稳飞向早已设定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