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天的日子,像沉入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无声,却自有其不容置疑的韵律。
林牧盘膝坐在那株碧玉茶树的阴影里,几乎化作了院落背景的一部分。他不再去揣测凌清玄莫测的心思,也不再为自身尴尬的处境感到惶恐。当生存的压力被这片洞天福地的浓郁灵气和绝对安全所取代,当“饲养员”的职责在这与世隔绝的院落里变得近乎虚无,他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被允许做的,便是修炼。
这里的灵气精纯而温顺,远非外界驳杂的天地元气可比。他炼气三层的壁垒,在日复一日的吐纳中,如同被温水浸泡的薄冰,悄然融化。突破到炼气四层时,甚至没有引来任何灵气漩涡,只是水到渠成般的自然。紧接着,五层,六层……他的修为以一种在外界看来堪称恐怖的速度稳步提升。
凌清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院子里。他有时会坐在石桌旁,对着那株碧玉茶树出神,一坐便是数日。有时会凭空取出一些林牧根本看不懂的、散发着奇异波动或璀璨光芒的材料,指尖灵光缭绕,似乎在推演、炼制着什么,失败时,那些珍贵材料便会无声无息化为飞灰,成功时,成品也多半被他随手收起,不见喜怒。
他依旧保持着那些细微的、与仙尊身份格格不入的习惯。清晨露水未晞时,他会走到古井边,并不打水,只是俯身,用手掬起一捧冰凉的井水,凑到唇边,极快地舔舐几下,如同兽类饮水。偶尔有灵鹤衔着不知名的仙果从院子上空飞过,掉落一枚,他会先看看,然后用脚尖极其轻微地拨弄一下,确认无害后,才会弯腰捡起,用手擦擦,小口吃掉。
林牧将这些尽收眼底,心中却已掀不起太多波澜。他学会了视而不见,学会了将仙尊身上这种“人”与“非人”、“仙”与“猫”的矛盾特质,当做这清虚天自然法则的一部分。
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言语。凌清玄不需要他准备食物(清虚天自有灵气补充,仙尊似乎也对凡俗食物失去了兴趣),不需要他处理杂务(这院落纤尘不染,仿佛自带净化)。林牧的存在,更像是一个被默许的、安静的摆设。
直到这一日。
林牧正沉浸在修炼中,试图冲击炼气七层的关口。忽然,一股极其隐晦、却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召唤感,打断了他的行功。
他睁开眼,发现那感觉源自怀中。他伸手探入,摸到的不是客卿长老令,而是那枚一直被他小心收好的、指引他来到这里的银丝铃铛。铃铛此刻正微微发烫,散发着柔和的、只有他能感知到的波动。
他抬起头,看向石桌方向。
凌清玄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之前的静坐,正站在石桌旁,目光落在院门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林牧心中一动,立刻起身,快步走到凌清玄身后数步远的地方,垂手肃立。
片刻后,院门外传来了极其恭敬、甚至带着一丝惶恐的声音:
“弟子明心,求见仙尊。”
凌清玄没有回应。
院门外沉默了片刻,那声音再次响起,更加小心翼翼:“启禀仙尊,万法仙宗遣使前来,呈上拜帖与贺礼,恭贺仙尊前番……功行圆满。使者言,希望能有幸得见仙尊法颜,聆听教诲。”
林牧屏住呼吸。万法仙宗,那是与清虚天齐名的庞然大物!其使者身份必然尊贵无比,此刻却只能在院门外如此卑微地通传。
凌清玄终于有了反应。他并未转身,也未看向院门,只是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不见。”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续可能的冰冷决绝。
院门外瞬间陷入死寂。过了好几息,才传来那弟子明心愈发惶恐的声音:“是……弟子遵命。那……贺礼……”
“拿去。”凌清玄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对方送来的不是稀世珍宝,而是一堆碍事的垃圾。
“是!弟子告退!”明心如蒙大赦,脚步声迅速远去。
院门外恢复了寂静。
凌清玄依旧站在那里,望着院门的方向,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门扉,落在了更遥远的地方。他周身的气息没有任何变化,但林牧却敏锐地感觉到,在那份惯有的冰冷之下,似乎多了一丝……极其淡薄的、类似于……厌烦的情绪。
是因为被打扰了清净?
就在这时,凌清玄忽然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极其短暂地扫过了身后垂手肃立的林牧。
那目光一触即收,快得像是错觉。
但林牧却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那一眼的余温烫了一下。
仙尊他……刚才是在确认他是否还在?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让林牧指尖微微蜷缩。
凌清玄已经转回了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抬手,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桌面上,空间微微扭曲,下一刻,多出了一枚果子。
那果子通体呈半透明的淡紫色,形状像是一颗放大了的葡萄,表面笼罩着一层氤氲的霞光,散发出诱人的甜香和精纯的灵力波动。林牧虽不认得此果,但也能感觉到,这绝非凡品,恐怕是外界难得一见的灵果。
凌清玄看也没看那果子,只是用指尖将它往林牧所在的方向,轻轻推了推。
然后,他便不再理会,转身走向那株碧玉茶树,恢复了之前静立出神的姿态。
林牧站在原地,看着石桌上那枚散发着霞光和甜香的灵果,又看看仙尊冷漠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无措。
这是……给他的?
因为刚才被打扰了,所以用这个……安抚?或者说……赏赐?
他想起之前仙尊吃掉灵茶叶、拨弄仙果的样子。
难道在仙尊那混乱的认知里,这种蕴含着精纯灵力的东西,是类似于……“猫零食”一样的存在?而自己这个“饲养员”,偶尔也能分到一点?
林牧看着那枚灵果,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犹豫了很久。
最终,他还是走上前,对着凌清玄的背影,深深一揖。
“多谢仙尊赏赐。”
然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枚果子。
果子入手温润,香气愈发沁人心脾。
他拿着果子,退回到自己平日修炼的位置,却没有立刻吃下。他只是看着手中这枚堪称机缘的灵果,又抬头看了看碧玉茶树下那道孤绝的背影。
仙尊依旧背对着他,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林牧低下头,轻轻咬了一口手中的灵果。
果肉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温和而磅礴的暖流,瞬间涌入他的四肢百骸,滋养着他的经脉,推动着他的修为向着炼气七层的关口发起了猛烈的冲击。
他闭上眼,全力引导着这股力量。
在意识沉入修炼的前一刻,他脑子里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
或许,永远搞不懂这位仙尊,也没关系。
只要……还能跟在这片令人安心的(尽管依旧冰冷莫测的)阴影里。
就足够了。林牧盘膝坐在碧玉茶树的荫蔽下,周身灵气氤氲,那枚淡紫色灵果带来的磅礴暖流尚未完全炼化,在他经脉中奔腾流转,推动着修为稳步增长。炼气七层的壁垒已然松动,突破只在旦夕之间。
他心神沉静,物我两忘,几乎与这清虚天院落里的宁静融为一体。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灵魂本能的悸动,毫无征兆地袭来。并非危机感,更像是一种……被无形力场干扰、被更高层次存在注视所带来的、生理性的不适。
林牧猛地从入定中惊醒,豁然抬头。
只见院落中央,原本静立观树的凌清玄,周身气息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再是那种内敛的、如同深渊般的冰冷,而是一种……躁动不安的、仿佛压抑着什么的力量,正不受控制地向外弥漫。他玄色的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墨发在身后狂舞,发梢竟隐隐带上了几缕冰蓝色的电弧!
空气中,精纯的灵气变得狂暴,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嗡鸣。那株碧玉茶树无风自动,叶片碰撞,发出清脆却急促的玉响。
凌清玄微微仰着头,闭着双眼,眉心处一道极细的、仿佛冰裂般的银纹若隐若现。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林牧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走火入魔?!
不,不对!不像是灵力失控,更像是……某种内在的、更深层次的东西,在冲突,在沸腾!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这股令人窒息的压力场。可他的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凌清玄周身的气息越来越不稳定,那冰蓝色的电弧越来越多,空气中开始凝结出细小的、闪烁着寒光的冰晶!
就在林牧以为下一刻这方院落就要被这股失控的力量彻底撕碎时——
凌清玄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不再是深潭般的冰冷或虚无,而是……一片混乱的、交织着冰冷银芒与某种兽性般竖瞳虚影的漩涡!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涣散地扫过院落,最后,竟直直地落在了林牧身上!
被那双混乱的眸子盯住,林牧只觉得神魂剧震,仿佛要被那漩涡吸扯、撕裂!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凌清玄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混乱眸子里的竖瞳虚影,却似乎清晰了一瞬。
然后,他动了。
不是攻击,也不是远离。
而是如同鬼魅般,一步便跨到了林牧身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混合着极致冰寒与躁动电弧的诡异气息!
林牧吓得魂飞魄散,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被那股无形的力场死死禁锢!
凌清玄低下头,凑近他的颈侧,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在……嗅闻?
这个动作,与他平日里那高不可攀的仙尊形象,形成了荒谬到极致的反差!
林牧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下一刻,凌清玄猛地抬起头,那双混乱的眸子死死盯着林牧,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而模糊的、介于痛苦与威慑之间的咕噜声。
紧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林牧永生难忘的动作——
他抬起手,不是施展仙法,而是……用那只骨节分明、曾弹指间抹杀元婴魔将的手,一把抓住了林牧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腕骨捏碎!
“呃……”林牧痛呼出声,感觉自己的手腕像是被一道烧红的铁箍死死勒住。
凌清玄抓着他的手腕,混乱的目光在他脸上和他被抓住的手腕之间来回扫视,那竖瞳的虚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有两个意识在他体内激烈地争夺着主导权。
他抓着林牧,既不像要伤害,也不像要保护,更像是一个在极度不安中,下意识抓住身边唯一熟悉之物的……溺水者。
林牧被他身上那混乱而恐怖的气息压迫得几乎要昏厥过去,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那近在咫尺的、混乱的竖瞳,让他感受到了比面对任何强敌时都更深的恐惧。
这不是力量层面的差距。
这是……存在本质上的混乱与失控!
“仙……仙尊……”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凌清玄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抓着他手腕的力道微微一松,但那混乱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定着他。
就在这时,他眉心那道冰裂银纹猛地亮了一下!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纯粹、仿佛能冻结时空的气息,骤然从他体内爆发出来,强行压制住了那些躁动的电弧和兽性的虚影!
凌清玄周身狂舞的衣袍和发丝缓缓垂落,眼中的混乱漩涡逐渐平息,那竖瞳的虚影也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变回了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寒潭。
他松开了抓着林牧手腕的手。
林牧踉跄着后退两步,捂住自己剧痛且留下清晰指痕的手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惨白如纸,惊魂未定地看着凌清玄。
凌清玄站在原地,微微蹙着眉,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脸上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疲惫的神色。他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林牧,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眸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茫然。
但他什么也没说。
既没有解释刚才的失控,也没有询问林牧的伤势。
只是那惯有的、拒人千里的冰冷面具,似乎重新严丝合缝地戴了回去。
他转过身,不再看林牧,步履略显滞重地,走向那间他一直未曾进去过的竹屋。
竹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
院落里,只剩下林牧一人,捂着疼痛的手腕,站在原地,感受着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那混合着冰寒与躁动的诡异余波,以及自己那失控般疯狂跳动的心脏。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竹门,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
他所以为的“平静”和“习惯”,是何等的脆弱。
仙尊体内的那场战争,从未停止。
而那战争的余波,足以将他这个微不足道的旁观者,轻易撕成碎片。
手腕上的疼痛阵阵传来,提醒着他刚才那短暂而恐怖的接触。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地上那些尚未融化的、闪烁着寒光的细小冰晶。
清虚天的日子,远比他想象的,更要……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