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舞桐!”
霍雨浩的声音传来,他正挥手朝着刚走出杉木林边缘的贝贝和唐舞桐走来。
贝贝闻声转身,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也抬手挥了挥作为回应。
唐舞桐则身体一僵,深吸一口气,才跟着转过身,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
王秋儿跟在霍雨浩身后半步的距离,步伐稳健,打量着贝贝和唐舞桐。
她的目光在贝贝身上停留片刻,似乎评估着这位“大师兄”的实力,随即便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了唐舞桐身上。
唐舞桐那明显不自然的姿态和强作镇定的表情,显然没有逃过王秋儿敏锐的观察。
“小师弟,正想找你呢!”
贝贝笑着开口
“正好遇见舞桐,就一起过来了。”
他的目光扫过霍雨浩略显苍白的脸,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王秋儿,心中对这几日小师弟状态不佳的原因又多了一层猜测,但面上丝毫不显。
“大师兄找我有什么事吗?”
霍雨浩走到近前,问道。
贝贝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稍微收敛。
他略微顿了顿,说道:
“还记得我们两个之间的约定吗?”
他目光平和地注视着霍雨浩。
“你答应过我,在进入史莱克内院之后,就给我一个答复——”
他稍稍拖长了尾音,确保霍雨浩完全听清接下来的话,也让他身后的王秋儿和旁边的唐舞桐都能明白话题的严肃性。
“——要不要加入唐门。”
霍雨浩明显愣了一下。
“宗门啊……”
他喃喃重复,脸上闪过一丝短暂的茫然。
这几天,他的心神几乎完全被乾坤问情谷留下的恐惧烙印所占据,日夜与脑海中反复上演的“被杀”幻象对抗,连基本的冥想都难以维持,修为停滞不前。
宗门、未来、选择……这些原本应该慎重考虑的重大事项,早已被挤到了意识的边缘,甚至快要被那金色的噩梦彻底淹没。
他哪有心思思考这些?
贝贝看着霍雨浩眼中闪过的茫然,心中了然。
他早就察觉霍雨浩状态不对,此刻更是确认,小师弟心中定然压着极重的心事,以至于连如此重要的约定都暂时抛诸脑后了。
他没有催促,只是看着霍雨浩,等待他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
唐舞桐在一旁听着,心绪同样复杂。
她知道唐门对大师兄的意义,也知道霍雨浩一直是贝贝极其看好的唐门复兴人选。
但此刻,看着霍雨浩那魂不守舍、甚至有些脆弱的样子,她心中那根绷紧的弦又被拨动了——加入唐门意味着更多的责任、可能的风险、以及更广阔的舞台。
现在的雨浩,真的适合去考虑这些吗?
王秋儿则微微歪头,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唐门?”
她对这个人类世界的宗门派系了解不多,但从贝贝郑重的态度和霍雨浩、唐舞桐瞬间变化的脸色来看,这显然不是件小事。
她安静地站在霍雨浩身后。
霍雨浩深吸了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似乎想将那些翻腾的金色幻象暂时压下,他重新看向贝贝。
“大师兄,我……”
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我记得这个约定,只是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想一想。”
贝贝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霍雨浩的肩膀:“我明白。这件事不急,你慢慢考虑,唐门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无论你最终如何决定,你都是我的小师弟。”
霍雨浩心中一暖,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一丝。
“谢谢大师兄。”
他低声道。
唐舞桐看着这一幕,心中稍安,但那份对霍雨浩状态的担忧并未减少,王秋儿则若有所思地看着贝贝和霍雨浩之间的互动,似乎对人类这种复杂的情感关系,又有了新的认识。
贝贝说完,对着三人笑了笑,又特意看了一眼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唐舞桐。
“我先走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呢。”
他语气轻松。
“你们三个,慢慢聊。”
他挥了挥手,不再停留,转身朝着学院主楼的方向快步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林荫道的拐角处。
原地,只剩下霍雨浩、唐舞桐、王秋儿三人。
空气仿佛在贝贝离开的瞬间凝固了。
霍雨浩站在中间,左边是低垂着眼帘、脸颊还残留着红晕的唐舞桐,右边是抱着手臂、直勾勾地盯着他和唐舞桐、脸上写满“现在是什么情况”的王秋儿。
他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
三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先开口。
唐舞桐终于抬起了眼,目光飞快地扫过霍雨浩疲惫的脸,又掠过王秋儿,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问霍雨浩这几天到底怎么了,也许是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也许是想知道这个王秋儿究竟是何方神圣……但千头万绪堵在胸口,她竟一时失语。
王秋儿可没那么多顾忌。
她见两人都不说话,眉头一皱,直接看向霍雨浩,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喂,霍雨浩,你们两个。”
她指了指唐舞桐,又指回霍雨浩。
“怎么回事?刚才你大师兄在还好,他一走,气氛就变得怪怪的,还有她。”
她目光转向唐舞桐。
“为什么躲在树后面看我们?你认识那些写信的人?还是你也想给我提建议?”
问题直接得近乎粗鲁。
唐舞桐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这次是羞恼居多。
“我……我没有!”
她下意识地反驳,却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只能有些气急地瞪了王秋儿一眼,然后求助似的看向霍雨浩。
霍雨浩心中哀叹一声。
他揉了揉越发胀痛的太阳穴:“秋儿,不是你想的那样,舞桐她……可能是刚好路过,看到我们,有些好奇。”
这个解释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不太信,但眼下只能先糊弄过去。
他转而试图转移话题。
“你刚才说的事情,我们还没商量完,要不……”
“刚好路过会躲起来看?”
王秋儿显然没那么好糊弄,眼里满是不信。
“而且,你从刚才开始就魂不守舍,她看起来也心神不宁。你们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跟那些信有关?”
唐舞桐听到“麻烦”二字,神经又是一紧,看向霍雨浩的眼神更加担忧。
霍雨浩感到一阵无力。
“秋儿,真的跟信没关系。”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决定部分坦白,至少先安抚住王秋儿。
“是我自己最近修炼上遇到点问题,状态不好,舞桐她……可能是担心我。”
他看了唐舞桐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和“请先别追问”的恳求。
王秋儿眨了眨眼,看了看霍雨浩确实不佳的脸色,又看了看唐舞桐那无法掩饰的担忧神情,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至少是表面上的。
“修炼问题?”
她若有所思。
“需要帮忙吗?打架的话我可以。”
唐舞桐闻言,嘴唇抿得更紧了,这个女生,怎么动不动就提打架?
霍雨浩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不用了,谢谢,我自己能处理。”
他顿了顿。
“秋儿,关于那些信的处理方法,就按我们刚才说的,你先试试看,如果还有问题,再来找我,我……和舞桐还有些话要说。”
王秋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神色复杂的唐舞桐,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虽然直率,但并不愚钝。
点了点头:“好,那我先走了,有事叫我。”
说完,她竟也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就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现在,只剩下霍雨浩和唐舞桐两人。
霍雨浩转身,正对着唐舞桐,看着她依旧不敢完全与他对视的眼睛,轻声问道:
“舞桐,现在能告诉我,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唐舞桐咬了咬下唇,用颤抖的声音,艰难地将盘旋在心头最阴暗角落的猜测挤了出来:
“……那个女生……会不会是乾坤问情谷那个人派来……”
话没说完,也不敢说完。
那双粉蓝色的眼眸死死盯着霍雨浩,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认同或警惕,来证实自己这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
然而,霍雨浩的反应却与她预期的截然不同。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种恍然的神色——啊,原来舞桐是在问王秋儿的来历,不是别的什么更麻烦的事情。
“啊……秋儿啊……”
他用一种介绍熟人的口吻回答道。
“她是我们之前在星斗大森林遇到的三眼金猊,帝皇瑞兽化形,现在是朝姐的徒弟。”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番话,与唐舞桐那句话中的恐慌与猜疑,存在着多么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错位。
他明显没有抓住唐舞桐话里的重点。
唐舞桐所担心的,并非王秋儿的“身份”,而是她的“意图”,是她与那差点杀死霍雨浩、给两人留下深深心理创伤的伪神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可怕的联系。
这种驴唇不对马嘴的回应,像一盆冰水,浇在了唐舞桐本就惶惑不安的心上。
她愣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她。
他……他没听懂?还是他根本不在乎?他难道一点都没怀疑?那个伪神可以变成父亲的样子,为什么不能变成一个突然出现的、美丽的陌生女孩?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地……相信?
“三眼金猊……朝姐的徒弟……”
唐舞桐喃喃重复,声音干涩。
理智上,她知道这个身份很有分量,帝皇瑞兽化形,还是朝的徒弟,听起来似乎与伪神扯不上关系。
但情感上,那份被创伤无限放大的疑心,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万一呢?万一这也是伪装呢?朝姐姐也有可能被蒙蔽啊!雨浩他……他现在这种魂不守舍的状态,怎么能分辨真假?
她看着霍雨浩,想从他眼中看到一丝警惕,哪怕一丝疑虑也好。
但霍雨浩的眼神里,除了疲惫,就只有对她突然沉默的不解——他太累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快要被那些金色的幻象压垮,实在没有余力去揣测更多曲折的心思。
这种“不解”与“不耐”,落在唐舞桐眼中,却被扭曲成了另一种信号——他不重视她的担忧,他不认为那是个威胁,他……可能觉得她大惊小怪,甚至无理取闹。
委屈、害怕、不被理解的孤立感,如同潮水般涌上,让她的鼻尖微微发酸。
她猛地低下头,不想让霍雨浩看到自己瞬间泛红的眼眶。
霍雨浩看着她这副模样,终于有一丝清明的思绪挣扎着浮出水面。
这几日,他自己被死亡的幻象日夜折磨,几乎无暇他顾。
但此刻,看着唐舞桐异于常态的紧张、过度关注、以及刚才那近乎偏执的猜疑……一个模糊的念头逐渐清晰。
难道……她也在承受着类似的煎熬?
他回想起在乾坤问情谷,自己被金光吞没前最后一瞥,看到的是她撕心裂肺却无能为力的呼喊与绝望的眼神,那时,她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如果自己这个“亲历者”都留下了如此深刻的恐惧烙印,那么她这个“见证者”,眼睁睁看着重要之人“死”在面前却无能为力,那种冲击和后续的创伤,恐怕……同样剧烈,甚至可能以另一种形式表现。
霍雨浩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试图将脑海中那些翻腾的金色幻象暂时压下去。
他向前挪了半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放得很轻:
“舞桐……你……”
……是因为乾坤问情谷的事吗?”
这句话问得有些小心翼翼,那个地方,那个伪神,那场近乎死亡的体验,不仅重创了他的身体与精神,显然也在唐舞桐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唐舞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霍雨浩的问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她连日来试图用“正常”表象包裹的、实则早已溃不成军的心防。
那些强行压抑的恐惧、后怕、以及因恐惧而衍生出的过度警惕和猜疑,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让她感到一阵羞耻与释然。
她依旧没有抬头,但紧抿的唇瓣微微松开了些,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极其轻微的:
“嗯……”
没有否认,没有辩解,只是承认。
承认自己确实被困在那场噩梦的余波里,承认自己那些“不正常”的举动,根源皆在于此。
霍雨浩猜对了。
舞桐的异常,果然也是因为那件事,一种复杂情绪的瞬间涌了上来,心疼她同样承受着创伤,愧疚于自己只顾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未能早些察觉她的异样,同病相怜于两人都被同一场灾难的阴影笼罩。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安慰她“已经过去了”,想说“有朝姐在没事的”,或者,想告诉她“我也很害怕”。
但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却都显得苍白无力。
因为“过去”并没有真正过去,它正以另一种形式,鲜活地折磨着他们两个人。
最终,他只是又向前挪了一小步,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覆上了唐舞桐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的手背。
他的手心微凉,触碰的瞬间,能感觉到唐舞桐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肌肤相触的温暖,在这一刻,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它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我知道,我也在。我们是一样的。
唐舞桐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她的眼眶通红,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让它们滚落。
粉蓝色的眼眸里,那些浓雾似乎散开了一些,露出了底下更深处的、纯粹的脆弱与依赖。
她就那样看着霍雨浩,看着他也同样布满血丝、写满疲惫的眼睛。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并肩站在逐渐浓郁的夜色里,静静感受着彼此掌心传来的、微弱却持续的温度。
过了许久,霍雨浩才极轻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清明:“我……也是,一闭眼,就是那道金光。”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压在心底、几乎将他逼疯的话,分享这份沉重的负担,仿佛两个人分担,就能轻一些。
唐舞桐靠他更近了些,肩膀轻轻抵着他的手臂,低声道:“我……总是害怕,害怕一转头,你就不见了,或者……又像那时一样。”
她也说出了自己连日来的梦魇核心。
“朝姐一定有办法的。”
霍雨浩喃喃道,既像是安慰唐舞桐,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她连那么重的伤都能治好……”
“嗯。”
唐舞桐点头,心中稍安。
“等下次回去,我们……一起问问朝姐。
”她说“一起”,强调了并肩面对的意愿。
“好。”
霍雨浩应道。
夜风转凉,带着露水的湿意,霍雨浩感觉唐舞瑟缩了一下,便自然地松开手,转而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身侧带了带:“冷了,先回去吧。”
唐舞桐没有抗拒,顺从地依偎着他,两人踏着星光,慢慢朝着海神阁的方向走去。
他们知道,心魔不会因为一次坦诚的交流就立刻消散。
那些金色的幻影,那些失去的恐惧,可能还会在深夜袭来,在独处时低语。
但至少现在,他们知道了对方也在同样的海里浮沉,并且愿意伸出手,互相拉拽。
这或许就是对抗无边黑暗时,最初,也是最重要的那一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