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雨浩留下的那张请假书,像一枚石子,在唐舞桐的世界里激起了名为“恐慌”的涟漪。
尽管他素来行事稳妥,鲜少令人担忧,但莫名的寒意却顺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紧紧攫住了她的心脏。
学院的日子照常运转,课堂、修炼、同伴间的谈笑……一切如旧。
唯独唐舞桐,她的笑容依旧明媚,但那双眼眸深处,却悄然一层阴翳,仿佛又回到了刚刚从乾坤问情谷那场噩梦挣脱出来时的状态——灵魂某处被挖空了一块,灌满了名为“失去”的恐惧。
她了解霍雨浩。
至少,她一直如此坚信。
他不是莽撞之人,做任何决定前都会权衡,拥有远超同龄人的坚韧与智慧。
他不会去做毫无把握的事……她反复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没有用。
理智脆弱得不堪一击。
上一次,在乾坤问情谷,她也曾相信着什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折磨,鲜血淋漓,气息断绝……那种绝望,深嵌在她的骨髓里。
信任,在绝对的力量与诡谲的阴谋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无力。
“他这次……会不会又遇到类似的事?”
“他是不是又为了我,去做了什么危险的事?”
“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怕我阻止,还是……连告别的机会都不给我?”
一个个可怕的念头嘶嘶吐信,啃噬着她。
上一次,她至少在场,至少目睹了全过程。
那么这一次呢?如果他真的……她是不是连见他最后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只能在某个毫无征兆的时刻,接到一个冰冷的、迟来的消息?
“唐舞桐……冷静,冷静……”
她独自待在宿舍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暖意。
她低声呢喃。
然而,内心的某个角落,一个更尖锐、更残忍的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响起:
看啊,唐舞桐。你终究还是个被命运遗弃的可怜虫。
被父母以“保护”之名推开,寄人篱下,像个真正的孤儿般摸索着长大,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遇到了他,以为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温暖与牵绊,可结果呢?
乾坤问情谷里,你除了哭喊和绝望,还能做什么?你救不了他!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现在,他又一次可能身陷险境,而你,却只能像个废物一样坐在这里,胡思乱想,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唐舞桐,你从来都不是什么高傲的、值得被宠爱的神明之女……你只不过是一个……无能的、连自己爱人都无法保护的废物。
你连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面对风险的资格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爱与付出?
你根本不配。
被抛弃,被遗忘,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独自枯萎……这才是你应有的归宿,你早就该明白了,不是吗?
“不……不是的……”
唐舞桐用力摇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霍雨浩从来不曾这样看待她,他一次次用行动告诉她,她值得被爱,值得被保护。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些自我否定的声音,还是会在最脆弱的时候卷土重来?为什么那份源于过往被“抛弃”的自我怀疑,无论如何被爱意浇灌,却始终无法彻底根除?
“雨浩……”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
明明他一直都在用最温柔也最坚定的方式,否定着这些阴暗的念头。
可为什么,当他不在身边,当不安降临……
空旷的宿舍里,没有回答。
她蜷缩起身子,将脸深深埋入膝间。
谁来……告诉我……
告诉我他不是去冒险。
告诉我他很快就会平安回来。
告诉我……我不是废物,我值得被爱,我有能力去保护珍视的人……
或者,至少……谁来让这些声音停下……
直到——
“舞桐!雨浩回来了!”
萧萧的声音骤然在宿舍门外响起。
作为唐舞桐的同窗好友,更是当初“三人组”里年纪稍长、一直以“小师姐”自居关照他们的人,唐舞桐这几天的状态她都看在眼里。
此刻得到消息,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冲了过来报信。
门内的唐舞桐猛地从床沿弹起。
“他回来了吗?!在哪里?!”
她的声音拔高,带着颤抖,几步冲到门边,一把拉开了房门,紧紧抓住萧萧的手臂。
“就在学院门口!刚回来,正被贝贝大师兄拦着说话呢!”
萧萧快速说道。
“不过……是和外院的那个王秋儿一起回来的。”
“和王秋儿在一起?”
唐舞桐的眉头皱了一下,王秋儿?他们怎么会一起……?
但这个念头仅仅存在了一刹那。
“不,那不重要……”
唐舞桐用力摇了摇头。
此刻,没有任何事情比亲眼确认霍雨浩的安危更重要!
“我得赶紧去见他!”
话音未落,粉蓝色的光芒已然在她背后绽放!绚丽的蝶翼倏然展开,化作一道流光,径直从宿舍窗口电射而出。
史莱克学院,校门前。
贝贝负手而立,目光如炬地看着站在面前的霍雨浩。
他身为唐门大师兄,亦是霍雨浩敬重的兄长,这几日唐舞桐的状态他同样看在眼里。
“小师弟。”
“你这次让舞桐担心了好几天。”
他的目光扫过霍雨浩,以及……站在稍远处的王秋儿。
霍雨浩微垂着头,眼眸中盛满了歉意。
他大概能想象到舞桐这几日的煎熬。
“抱歉,大师兄。”
他声音诚恳道。
“是我考虑不周,让舞桐担心了,我一定会向她好好道歉,解释清楚。”
贝贝点了点头,但神色并未完全缓和。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王秋儿,回到霍雨浩身上,提出了另一个问题:“道歉是必然的,但在此之前,我其实更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和王秋儿一起行动?”
他顿了顿。
“这件事,你见到舞桐之后,肯定也是要解释的,不如先在这里,大致说说?”
霍雨浩眼神闪烁了一下,如何解释?
说自己去落日森林为舞桐寻找仙草,恰好遇到王秋儿,然后两人同行?这听起来太过巧合。
说王秋儿主动跟随?这又牵扯出更多问题……他正飞速思考着如何组织语言,既能大致说明情况,又不暴露相思断肠红的具体秘密和采摘时的凶险,以免让舞桐和大师兄更担心……
“这个嘛……”
他有些迟疑地开口。
就在这时——
“雨浩——!”
一声哽咽的呼喊,打断了霍雨浩的思绪。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粉蓝色流光俯冲而下,在校门前广场上带起一阵强烈的气流。
光芒尚未完全消散,唐舞桐的身影已然显现。
她甚至来不及收拢背后那对光芒流转的蝶翼,冲到了霍雨浩面前。
没有犹豫,没有矜持,甚至暂时无视了旁边的贝贝和王秋儿。
唐舞桐的眼中,此刻只有霍雨浩一人。
她伸出双手,几乎是有些粗暴地抓住了霍雨浩的肩膀,粉蓝色的眼眸将他从头到脚、从前到后,迅速而仔细地检视了一遍。
目光灼灼,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脸色——健康红润,没有失血的苍白,也没有病态的潮红。
眼神——清澈有神,虽然带着疲惫。
气息——平稳悠长,魂力波动内敛而充盈,没有任何紊乱和虚弱的迹象。
身体——站姿挺拔,四肢完好,衣衫虽有些尘土,但并无破损和血污。
精神力——当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丝精神触角去感知时,反馈回来的是熟悉的、浩瀚而温暖的精神波动,没有任何遭受重创后的萎靡或裂痕。
没有伤口。
没有任何异常。
他……真的没事!
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强撑的坚强外壳在这一刻出现了细微的裂痕。巨大的庆幸与后怕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刷着她的眼眶。
她紧紧抓着霍雨浩肩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却也在细微地颤抖。
他没事。
他真的……平安回来了。
“你死哪去了——?!”
一声带着哭腔的质问,从唐舞桐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
话音未落,她双臂猛地收紧,几乎是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将霍雨浩死死地拥入怀中。
将眼前这个人,牢牢锁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不容许他离开半步,不容许任何危险将他夺走。
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串,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霍雨浩肩头的衣料。
她哭得毫无形象,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呜咽声压抑而破碎。
“舞桐……”
霍雨浩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哭声弄得手足无措,眼眸中满是心疼和愧疚。
他抬起手臂,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轻柔地回抱住了她颤抖的身体。
他想说“对不起”,想说“我回来了”,想解释自己去了哪里……
但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尤其是,他心中还藏着一个绝不能此刻说出口的秘密——那口滚烫的阳泉,那焚烧喉咙的剧痛,那濒死的体验。
他如何能告诉她,她此刻紧拥的、为之哭泣的这个人,几天前曾如何疯狂地赌上性命,只为了换取她一线生机?
那只会让她此刻的泪水变成更深的恐惧与自责。
“我……”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最终还是将所有话语,都咽了回去,只是更紧地拥住她,用实实在在的体温和心跳告诉她:我在,我没事,我回来了。
唐舞桐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但抱着他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粉蓝色的眼眸直直地望进霍雨浩的眼底。
“不准……”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不准再有下一次!”
话音刚落,她握紧的拳头,不轻不重地捶打在霍雨浩的后背上。
“砰。”
一声闷响。
力道其实不大,远不如她拥抱时用的力气。
霍雨浩闭上眼,将下巴轻轻搁在她散发着清香的发顶。
“嗯。”
他低声应道。
“不会了。”
回到宿舍,关上门。
唐舞桐脸上流淌的泪水已然止住,只是眼眶和鼻尖还残留着淡淡的红晕。
然而,在确认霍雨浩平安无恙、回到相对私密的环境后。
她双手叉腰,努力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像一只炸毛的猫咪。
“说!到底死哪去了?!还有,为什么会和王秋儿一起?!”
她气鼓鼓地追问。
霍雨浩看着她这副模样,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很轻:
“嗯……是去帮你采药了。”
“采药?”
唐舞桐一愣,眉头蹙起。
“帮我?采什么药?我的身体明明……”
她下意识地想说自己好得很,但霍雨浩已经将那玉盒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温润剔透的玉盒,霍雨浩将它放在桌上,轻轻打开盒盖。
玉盒中央,静静躺着一株花。
——相思断肠红
“这是……”
唐舞桐一时忘了追问,粉蓝色的眼眸中满是惊艳与困惑。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花,却能感受它的非凡。
“相思断肠红。”
霍雨浩轻声说出它的名字,目光转向唐舞桐。
“传说中的仙品药草,能肉白骨,活死人,据说……能治愈一切隐疾。”
“治愈隐疾?”
唐舞桐的注意力被彻底拉回,她走上前,眼中疑惑更深。
“帮我采药?可是我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啊?”
她活动了一下手臂。
“我一直都很好,除了在乾坤问情谷那次……”
提到那个地方,她的眼神黯淡了一瞬。
“但那之后,你也帮我仔细检查过,并没有留下什么难以治愈的暗伤。”
霍雨浩看着她的反应,心中的不安隐隐扩大。
他原以为唐舞桐或许只是不知情,但看她如此确信地否认,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因为……那是隐疾。”
他试图解释。
“是昊天宗的牛天宗主亲口告诉我的,他们说,你患有危及生命的严重隐疾,只是你自己可能尚未察觉,或者发作有时。而唯一能救你的,就是这株‘相思断肠红’。”
“大爹和二爹说的?”
唐舞桐更加困惑了,她皱起眉,努力回忆。
“他们……确实对我很关心,可是……”
她摇了摇头,语气非常肯定。
“我从来没有听他们提起过什么‘隐疾’,而且,我自己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啊?”
这下轮到霍雨浩愣住了,他挠了挠头。
“或许……或许是牛天宗主他们没有告诉你?怕你担心?”
他只能如此推测,毕竟,那样严重的“隐疾”,长辈隐瞒也是有可能的。
“不,我的意思不是他们没告诉我。”
唐舞桐摇了摇头,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我的意思是说,我不太可能有那样的隐疾。”
她开始梳理自己的记忆:“我从觉醒武魂开始,身体就一直很好,修炼虽然辛苦,但每次突破都很顺利,魂力根基扎实,精神力也没有异常波动,来到史莱克后,虽然有战斗,有受伤,但学院的治疗条件很好,我自己恢复力也不错,从来没有留下过需要动用这种传说级仙草才能治疗的‘暗伤’。”
她一边说,一边也在内心仔细检索,确认自己的感知无误。
“至于危及生命的状况……”
她顿了顿,眼眸中闪过一丝痛苦。
“除了乾坤问情谷那次,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而那次,更多的是精神层面的创伤,还有外伤,这些……似乎也不是‘相思断肠红’主要对症的吧?”
她的话逻辑清晰,理由充分。
如果唐舞桐真的没有牛天所说的那种“隐疾”……
那为什么要那样郑重地警告他?
甚至不惜以可能“危及生命”如此严重的说辞?
这株他几乎付出生命代价才取回的“相思断肠红”……
又究竟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