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雨，是淬了冰的。
观音庙早在二十年前就断了香火，如今只剩半塌的山门斜斜杵在泥里，像个苟延残喘的老人。雨丝密得能织成网，从铅灰色的云层里砸下来，砸在残破的瓦当碎块上，溅起的泥点混着墙皮的霉斑，黏在魏无羡垂落的红发上。他跪在殿中央的青石板上，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只记得最初是刺骨的凉，后来变成磨人的疼，最后连疼都麻了，只剩石板缝里渗上来的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骨髓里钻。
他才十五岁。本该是在莲花坞的桃树下追着江澄打闹，或是偷摘虞夫人院里的莲蓬，再被江枫眠笑着揉乱头发的年纪。可现在，他肩头还沾着不夜天的火星子，手臂上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没来得及包扎，雨水冲刷着血痕，在青石板上洇出蜿蜒的暗红，像一条条凝固的蛇。
“邪祟！”“鬼道妖人！”“杀了他，替百家除害！”
那些嘶吼还在耳边绕，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想起金光善站在高台上的模样，锦袍上绣着的金线在火光里晃眼，嘴角那抹冷笑像淬了毒的刀；想起蓝忘机冲过来时的眼神，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红得吓人，手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喊他“魏婴”的声音都在抖；还想起江澄，最后一眼看到江澄时，他手里的紫电缠在自己胳膊上，却迟迟没往下劈，眼眶红得能滴出血来。
魏无羡“罢了。”
魏无羡低低喘了口气，雨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他抬起手，指尖泛着淡淡的黑气——那是鬼道的咒印，是仙门百家最忌惮的“邪术”。他要施的是“舍身咒”，以魂魄为引，将所有怨气反噬自身，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不留。这样，那些人就该满意了吧？江氏不会再因他受牵连，蓝忘机不会再为他违背家规，仙门百家也能少一个“靶子”。
咒印在掌心慢慢成形，黑色的纹路像活过来的藤蔓，顺着手臂往上爬。可就在咒力即将冲破天灵盖的瞬间，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是之前被温晁的烙铁烫伤的旧伤，此刻竟在咒力的冲击下崩裂了。咒法瞬间紊乱，黑气像断了线的风筝，在殿内四处乱撞，撞得残破的观音像又掉了一块泥胎。
魏无羡“怎么会……”
魏无羡的意识开始发飘，像被风吹起的纸鸢。他感觉自己的魂魄正在碎裂，每一片都轻得像羽毛，却又疼得像被烈火焚烧。先是记忆开始模糊，江枫眠的脸、虞夫人的声音、莲花坞的荷花香，都在一点点淡去；然后是“我是谁”，这个问题在脑子里转了几圈，最后也变成了一片空白。
只有那阵剧痛还清晰着。魂魄被阴风撕扯着，每一丝都在被腐蚀，像是要被这片虚无彻底吞掉。他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眼前是无边的黑暗，耳边是死寂的沉默，连之前的雨声、风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嗡……”
忽然，远处传来一丝极淡的诵经声。不是佛号，是当年观音庙还有香火时，老和尚教香客念的《心经》，断断续续的，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魏无羡的残魂猛地一颤——那声音里有温度，像小时候在街头冻得发抖时，一个老婆婆给的半块热红薯。
他拼尽全力，让那些快散掉的魂片往诵经声的方向飘。每飘一寸，都像要被无形的手扯断，但他不敢停。那是唯一的“锚”，是他在这混沌里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就这么飘了不知多久，诵经声越来越淡，他的魂片也越来越透明，再撑三刻钟，恐怕就要彻底归于虚无了。
而此刻，九幽之下的黄泉路，正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黑河的水是墨黑色的，泛着腥臭的寒气，河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白雾，把岸边的彼岸花衬得愈发血红。那些花一朵挨着一朵，花瓣像染了血的丝绸，从路的这头铺到那头，一直延伸到轮回通道的入口。牛头马面提着锁链，正押着一队亡魂往前走，那些亡魂面无表情，脚步虚浮，眼里只剩麻木——他们刚过了忘川，喝了孟婆汤，早就忘了前尘旧事。
轰隆！”
突然，天际炸响一声惊雷，不是地府常有的阴雷，而是带着金光的雷音，震得整个黄泉路都在晃。黑河的水翻起巨浪，彼岸花被吹得东倒西歪，牛头马面手里的锁链“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亡魂们吓得缩成一团。
云层裂开一道金缝，一道金色的流光从缝里冲了下来，速度快得像一道闪电。落地时，金光散去，露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身高八尺有余，身上裹着虎皮裙，腰上系着红色的绸带，头戴金箍，额前的毛发是耀眼的金色，一双火眼金睛扫过四周，带着睥睨天下的傲气。手里那根黝黑的长棍更吓人，棍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一落地就震得地面裂了道缝。
鬼差“齐天大圣！”
有个年轻的鬼差吓得腿都软了，声音发颤，
鬼差“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那个……”
孙悟空没理他，金箍棒在手里转了个圈，“呼”的一声扫出去。那些围上来的鬼差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像落叶一样被扫飞，有的撞在旁边的望乡台上，有的直接掉进了黑河，连个泡都没冒就沉了底。牛头马面想上来拦，刚举起锁链，就被孙悟空的气场震退百步，后背重重撞在望乡台的柱子上，柱子“咔嚓”一声断了，半座望乡台轰然倒塌，砖石滚进黑河，溅起的黑水把彼岸花染得更黑。
判官“警钟！快敲警钟！”
判官从轮回殿里跑出来，手里还抓着生死簿，脸色惨白。地府的警钟是用千年寒铁做的，一旦敲响，十殿阎罗都能听见。此刻钟声“咚咚”地响起来，沉闷又急促，在黄泉路上回荡，连黑河的水都跟着颤。
孙悟空闭着眼，眉心的金光一闪一闪——他本在花果山的水帘洞里喝酒，猴孙们在旁边练棍，热闹得很。可突然，一股极重的怨气顺着三界的缝隙飘了过来，那怨气里没有恶，只有不甘和绝望，像一把钝刀子，割得人心里发疼。他顺着怨气逆溯而上，一路穿过人间的云层，看到不夜天的方向还飘着黑烟，仙门百家的篝火堆旁，有人举着酒杯庆祝，嘴里喊着
修士1“除掉了鬼道妖人”
孙悟空“呸！”
孙悟空当时就啐了一口，心里的火气直往上冒。他活了这么久，最恨的就是这种不分青红皂白、仗着“正道”名头欺负人的家伙。顺着怨气再往下找，竟摸到了阴司的边界——这怨气的主人，居然已经魂飞魄散了，连进轮回的资格都没有。
孙悟空“找到了。”
孙悟空睁开眼，火眼金睛里闪过一丝厉色。他纵身一跃，落在黑河边，脚下的黑水被他的仙气逼得往两边退。河面上飘着无数细碎的光点，每一点都透明得快要消失，正是魏无羡的残魂。这些魂片被阴风刮得东游西荡，每过一秒，就淡一分。
孙悟空赶紧伸出手，掌心泛起金色的仙气，像一张网，轻轻把那些魂片都兜了进来。他怕力气太大把魂片捏碎，动作轻得像托着一片羽毛。然后，他咬破自己的指尖——猴族的精血最是霸道，能滋养魂魄，还能抵挡阴司的寒气。一滴金色的精血滴在魂片上，瞬间化作一层薄薄的光罩，把所有魂片都裹了起来，不再消散。
孙悟空“小子，命还没到尽头呢。”
孙悟空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软意。他把裹着魂片的光团小心地捧在手心，转身就往阎罗殿走。
此刻的阎罗殿里，灯火是幽绿色的，照在柱子上的鬼纹上，显得格外阴森。阎罗王坐在高位上，脸色铁青，手里的权杖攥得死紧，杖头上的骷髅头都在泛着黑气。判官站在案前，手里的毛笔蘸满了墨，笔尖悬在生死簿上——那上面，“魏无羡”三个字旁边，已经用朱砂写了“魂散，不入轮回”，就差最后一笔，就能彻底定死这孩子的命数。
阎罗王“孙悟空！你敢擅闯阴司，伤我鬼差，毁我望乡台，好大的胆子！”
阎罗王的声音像从地底冒出来的，带着威严和怒火。他执掌轮回这么多年，还没人敢这么在他的地盘上撒野——除了眼前这只猴子，五百年前，这猴子就闯过一次地府，把生死簿上猴族的名字全勾了，现在又来捣乱！
孙悟空没抬头，径直走到殿中央，把手里的光团举起来，火眼金睛盯着阎罗王：
孙悟空：“俺问你，这孩子犯了什么大错，要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判官“他修鬼道，害人性命，是仙门百家定罪的邪祟！”
判官在旁边喊，手里的笔又往前凑了凑，
判官“此等恶人，本就不该入轮回，魂散是他的报应！”
孙悟空“报应？”
孙悟空冷笑一声，金箍棒“哐当”一声拄在地上，震得殿柱都在嗡嗡响，
孙悟空“俺看你们是瞎了眼！这孩子的魂片里，干干净净，连一点恶念都没有，只有被逼到绝路的绝望！他修鬼道，是为了护着谁？他害人性命，又是谁先动的手？仙门百家把他逼到死路，你们地府不辨是非，还要断他轮回的路——这就是你们的‘天道’？”
判官被他骂得脸通红，手一抖，笔尖差点碰到生死簿。孙悟空眼疾手快，金箍棒“嗖”地一下飞出去，直插在判官的案牍上。“砰”的一声，生死簿被金箍棒戳破，泛黄的纸页裂开一道大口子，上面“魏无羡”三个字旁边的朱砂，像血一样流下来，然后慢慢蒸发，连带着之前写的“魂散”二字，也彻底消失了。
阎罗王“你！”
阎罗王猛地站起来，周身的黑气翻涌得更厉害，权杖顿地，“轰”的一声，殿门两侧顿时出现两队阴兵，手里拿着长矛，矛头泛着寒光，对准了孙悟空。
孙悟空毫不在意，伸手把金箍棒拔出来，扛在肩上，掌心的光团还在微微闪烁。
孙悟空“俺再说一遍，这孩子的命，俺老孙要了。”
他的声音像雷霆，震得殿里的灯火都在晃，
孙悟空“当年俺大闹天宫，十万天兵都拦不住俺；现在俺从五行山下出来，自由得很。你们要是想拦，尽管来——只是别后悔。”
阎罗王的手攥得更紧了，指节都泛了白。他当然知道孙悟空的厉害——五百年前，这猴子把凌霄殿搅得天翻地覆，最后还是如来佛祖出手，才把他压在五行山下。现在这猴子没了束缚，真要打起来，他这地府恐怕要被拆了。而且，刚才孙悟空说的话，他不是没听见——这魏无羡的魂，确实干净得很，不像作恶的人。
殿里静了好久，只有阴兵们的呼吸声和外面的警钟余音。最后，阎罗王缓缓坐下，闭上眼睛，声音里带着不甘：
阎罗王“带他走。但你记住，若他日后祸乱阴阳，或是做出伤天害理的事，你我之间，必有一战。”
孙悟空“放心。”
孙悟空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孙悟空“俺老孙护着的人，绝不会做那种事。”
他不再多言，把掌心的光团小心地放进袖袋里——那里垫着他用自己的猴毛织的小布片，软乎乎的，能护住魂片。然后，他拿起金箍棒，转身就往殿外走。阴兵们吓得赶紧往两边退，没人敢拦他。
出了阎罗殿，孙悟空腾身而起，驾起筋斗云。金色的云团裹着他，冲破阴司的穹顶，黑色的云层被撞开一道大口子，阳光从外面照进来，落在他的肩上。身后，阴司的结界还在崩裂，黑河的水还在翻涌，警钟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在云层里。
云海翻腾，夜空像被墨染过一样黑。孙悟空踏在筋斗云上，速度快得能追上流星。他低头看了眼袖袋，里面的光团微微闪烁，偶尔还会轻轻碰一下他的袖子，像个受惊的小兽。
孙悟空“别怕。”
孙悟空轻声说，声音比刚才在阎罗殿里柔和了不少，
孙悟空“俺带你去花果山，那里安全得很。有俺在，没人敢再欺负你。”
袖袋里的光团似乎听懂了，闪烁的频率慢了下来，变得平稳而温暖。
孙悟空驾着筋斗云，往东海的方向飞。下面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月光照在海面上，像撒了一层碎银，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哗”的声音。他想起花果山的猴孙们，想起水帘洞前的那棵大桃树，现在这个季节，桃树上应该结满了青桃，再过两个月就能吃了。到时候，这孩子醒了，就能尝尝花果山的桃子——比他在人间吃过的任何东西都甜。
而袖袋里的魏无羡，意识正一点点回笼。他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温暖——不是之前观音庙的冷雨，也不是虚无里的寒气，是一种裹着他的、金色的温暖，像阳光晒在身上，舒服得让他想叹气。
魏无羡“活着……”
魏无羡的残魂轻轻颤动了一下。这是他现在唯一能确定的事——他还活着，没有魂飞魄散，没有归于虚无。
不知飞了多久，前方的天边渐渐亮了起来，霞光像打翻的颜料，从东边的云层里漫出来，染红了半边天。一座海岛的轮廓慢慢浮现——岛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从云端往下看，能看到成片的桃树，还有一条白色的瀑布，从山顶流下来，落在一个巨大的水潭里，那是水帘洞的入口。
孙悟空“到了。”
孙悟空笑了笑，驾着筋斗云往海岛飞去。
花果山上，猴孙们早就听到了动静，都围在水帘洞前，看到孙悟空回来，都欢呼起来：
猴子猴孙“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
有的小猴子还拿着刚摘的野果，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孙悟空“小声点。”
孙悟空把手指放在嘴边，示意他们安静
孙悟空“别吵醒了里面的小家伙。”
猴孙们赶紧闭上嘴，好奇地盯着他的袖袋，眼睛里满是疑惑。
孙悟空走进水帘洞，洞里很宽敞，地上铺着柔软的干草，石桌上放着他之前没喝完的酒。他小心翼翼地从袖袋里拿出那个光团，放在石桌上，然后又从怀里摸出几颗千年灵芝，捏碎了撒在光团周围——灵芝的灵气能更快地滋养魂魄。
光团在灵芝的灵气里，闪烁得更亮了，像一颗小小的星星。
孙悟空坐在石凳上，看着光团，轻声说：
孙悟空“小子，好好养着。等你醒了，俺教你耍棍，教你驾云，让你看看这三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以后，没人能再让你受委屈了。”
光团轻轻晃了晃，像是在回应他。
洞外，第一缕阳光穿过水帘，照在石桌上，把光团染成了金色。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对于魏无羡来说，新的人生，也在这一刻，悄悄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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